洪宁襄脚上还有伤,她知道自己若是这么回望仙阁了,吴行和朱宸风肯定要问自己为何受伤,到时难免需要解释一番,她实在不愿提及这两日和杨公子相遇的事情,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居然醉倒在花田里,还被一个陌生男子背过,她一张老脸往哪里搁?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她干脆躲在竹楼里住上三日,等伤势好了再回去,反正石定峰也还没有回来,她只用日日给吴行发个传信符报个平安即可。

    “什么?你要住我这儿?”逍遥子叉腰跳起来。

    “住一天,给你一枚仙果,就这么说定了。”洪宁襄在知道逍遥子就是当年那个给自己接生的稳婆的孙子后,早就把他视作一个老朋友了,既然是在老朋友这儿,当然不必客气。她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不请自坐,拿起桌上的酒壶又开始喝起来。

    “你一个女人家,跟我一个大男人住,成何体统,不怕被人说闲话?还有,你对我这么放心,你就不怕我欺负你?”逍遥子抓了一枚白色灵果,一边啃,一边看着她。虽然他看上去是个白发老怪,但他也是个结丹后期的男修好不好?年轻的时候那也是帅哥一枚。

    洪宁襄摇了摇手,“别太看得起我,我这个样子,别吓着人就不错了,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八卦好讲。还有,你要是敢欺负我,大不了我不给你仙果!”

    逍遥子白了她一眼,“得了吧,我对老太婆没兴趣!”

    “既然如此,那就容我住三天。”洪宁襄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被蛇咬了,没法走了,你不收留我,我就没地方去了。”

    逍遥子摸了摸下巴,眯眼看着她,“方才那个男人呢?你怎么没跟着他走?”

    “我为何要跟他走?”洪宁襄奇怪地反问,突然意识到什么,她脸颊不自觉一红,“你——你看到了?”

    “你说呢?你们两个人在我家门口拉拉扯扯,我要是看不见,我就是瞎子。”逍遥子啃了一口果子,“你该不会忘了吧?昨天,你在花田里喝得烂醉如泥,就是那位姓杨的小子把你送到这里来的。”

    “是他?!”洪宁襄一惊。

    “怎么,他没跟你说?”

    洪宁襄陷入了沉思。

    逍遥子丢掉果核,拍了拍手,“算了,我老了,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儿女情长什么的费脑子,我就不掺和了。”

    他将面前的果盘推到她面前,“你也吃点吧,别光喝酒,年纪轻轻的,别这么糟践自己。”走出了几步,又回头警告道,“你在我这儿住可以,不过,不可再踏进我的花田,糟蹋了我的花你可要赔!”

    洪宁襄这一晚躺在竹楼客房里,望着窗外的夜幕,心绪起伏难平。

    昨天她醉倒在花田里时,是杨公子送她回到竹楼休息,可今日再遇,为何他只字不提这件事?

    做好事不留名?他真的是一个侠义心肠的好人吗?还是说他有什么别的目的?

    可她和他并不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她自问除了空有一身修为之外,没什么值得别人希图的。

    想起了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如果杨公子昨天也在花田待过,如果柳青冥真的来过花田,那他二人应该打过照面才对?

    杨公子却说不曾见过他。

    那个拥抱,那个吻……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洪宁襄按那位杨公子说的方法敷药服药,三天后,脚上的伤口果然痊愈,一大早她将准备好的一盒仙果和一瓶玉清丹放在桌上,没有跟逍遥子告别,直接离开了竹楼。

    出了院子,走上小路,没有多久,洪宁襄一眼看到远处的花田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男子的背影渊渟岳峙,好像站了很久的样子,有风轻轻掀动着他紫金的长袍,及腰的黑发在风里飘动。

    明明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几日不见,却好像恍如隔世。

    乍然看到石定峰,洪宁襄一下子想起了前生往事。

    他也曾站在这个相同的地方,他想从柳青冥身边带走堕魔的她,他想照顾她,可她痛骂他是负心汉,她让他滚,不管他如何乞求,她都不肯回头。

    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心生忏悔了,是她自己性情大变,是她变得残忍多疑,是她自己又迟钝又愚蠢,看不到他心中的悔和痛。

    她的心像是被揪住了,脚步也有点踌躇,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靠过去。

    明明应该像从前一样,亲昵地喊他一声“九爷”的。

    可是此刻的她,如此狼狈不堪,再也没脸像从前一样撒娇任性了。

    她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的消沉和买醉,想到了那场幻梦,她如何能够自欺欺人地,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过来。”

    终于,洪宁襄听到石定峰开口了,和从前一样霸道的语气。

    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和头发,确认没有什么不妥之后,方才缓步走到了他的身旁。

    石定峰回头看了她一眼,深邃的眼望着她,“喝酒了?”

    洪宁襄听他这么一问,反倒觉得没什么好掩饰的了。

    她弯腰摘下一朵凌霄花嗅了嗅,低着头,轻声道,“吴行说你很忙,我想着你这几天一直没回,我闲着没事,就来这里散散心。”

    “散心?”

    她竟然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石定峰哼了一声,“的确是个散心的好地方。在这里,回忆你和他的曾经,是不是?”

    洪宁襄瞧见他突然转身盯着她,瞧见他眼中汹涌的愤怒,她知道自己又一次惹怒他了。

    可明明是他安排吴行带她来到这里,重回这个前生陨落之地,是他想要告诉她,他曾经在这里乞求过她的原谅,他从不曾辜负过她,他一直在等她回头,是她残忍地伤过他,既然是他想要告诉她这一切,她在这个刻骨铭心的地方回忆从前不是很正常?她又不是冷血动物,看到望仙阁,看到凌霄谷,看到这座竹楼,她当然会想起堕魔之后,她和柳青冥在这里隐居的时光,那不是人之常情,他有什么好愤怒的?!

    陡然地,她像是被激起了那个烈性的自己,脱口反驳道:“那你呢?难道你就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你和梅秋,你们之间有过什么?你敢说,你和她清清白白?”

    石定峰盯了半晌,似乎有些意外她居然敢顶嘴。

    成婚之后,她一直乖巧听话,很少忤逆他,即使她和那个混账藕断丝连,他也睁只眼闭着眼,由着她的性子来,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争吵。他想她抛开前生的爱恨,让她重新接纳他,重新信任他,试着和他重新在一起。他以为他们已是夫妻,他们之间就可以像其他道侣一样恩爱两不疑,却不知何时,她曾经对他视若生命的爱变得这般残缺不堪,他们之间早已有了如此深的鸿沟和裂缝。

    最恼恨的是,她居然把梅秋的事憋在心里这么久!

    在逸仙庄的时候他一直等着她问,她却一个字都不提,直到今天,直到被他揭穿她的心事,她才肯敞开心门反唇相讥。

    他就知道,她之所以不告而别离开逸仙庄,一定有原因。一定是梅秋说了什么。不然襄儿不可能不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

    这个女人实在任性,实在对他太狠,她根本不知道在她闯入天虹城,在她为了阻止柳青冥父子的婚事奔波之时,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个时候,他一边忙着对付安玉堂,忙着把朱宸风从那座陷进重重的仙府里救出来,他一边还要派方少云盯着她,保护她,他几乎心力交瘁。

    其实他完全可以放下朱宸风的事情,直接杀进天虹城,直接将她带走的,可是他想看看,为了柳青冥父子,她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没有想到,她又一次不自知地落入了那个混世魔王的掌心。

    那个混账故意让她着急,让她生气,然后又让她知道,他之所以和许幽芳成婚是为了替她报仇,多么高明的手段!他真是自愧不如!

    原来那个混账也查出来了,在她的前生,是许幽芳在那个山洞安排了心腹下药算计了他和襄儿!

    那个混账在婚后侵占了南许都,狠狠报复了许幽芳之后,竟然还妄图复活,还想再一次抢走她!

    他一路心急如焚地赶到泉宫,原本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进入冰室,看到她那一头白发,看到她抱着柳青冥的身体,他突然发现,他再说一切,再做一切,已经失去意义。

    石定峰强迫自己收回纷乱的思绪,深吸了一口气,“梅秋跟你说了什么?”

    洪宁襄沉默了。那些难堪的事情她说不出口,何况他自己做过的事还好意思让她说吗?她也不愿再说那些刻薄无情的话,那样只会撕开彼此的伤疤,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我问你话呢!”石定峰逼近一步。

    “你自己去问她!”洪宁襄说完这一句,转身往花田外走。

    她知道自己在感情方面一直就是个胆小鬼,她再也没有前世那么勇敢了,除了逃避,她根本不知如何面对他。

    石定峰追上一步,抓住她的手腕,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和梅秋不是你想的那样。”

    “难道她不是你的侍妾?”洪宁襄脱口道。她突然惊觉,她还是在意他是否忠贞的,她做不到对梅秋的存在不闻不问,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自己都已经负了他,有什么脸要求他对她忠贞?

    “她只是名义上的侍妾。”石定峰看着她变得苍白的脸色,眸子深沉如海,“当年你在凌霄谷身死之后,我的一些下属和朋友看我日渐消沉,想帮我走出困境,他们有几次找来一些女人,扮成你的样子,送入我的房中,我不胜其烦,索性躲进了梅秋的房中。我在她房中留宿了一个月,故意让大家以为,我已经把你淡忘,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将莫名其妙的女人送来打扰我了。但我和梅秋并未发生任何事,我和她清清白白。后来,我不愿梅秋被人非议,就给了她一个侍妾的名分。除了这些,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

    洪宁襄呆呆地听着。她觉得自己更加可笑了。

    石定峰捏住她的下巴,“你呢?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解释?为何在这里买醉?为何如此消沉?是不是忘不了他?”

    “是,我忘不了他。”她像是一下子被点醒了,抓住了身前的白发,眼眶里缓缓地涌出了泪水,“看看这些白发!多么可笑!我竟然会变成这个鬼样子!九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忘了他,可是我忘不了,九爷,我忘不了。”

    石定峰紧紧抱着她簌簌颤抖的身躯,多想剖开她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

    她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如此狠心。

    在他不顾脸面地坦白了梅秋的事情后,她竟然如此无动于衷,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伤他的心。

    他想着接下来还有一段路程,他还要带她去找圣泉,他还要帮她挽救那个孽障,这一段路程,她这个样子,他该如何与她继续以夫妻的身份走下去?

    “襄儿,你爱过他吗?”等她平静了些许,石定峰哑声问。

    “我不配,九爷,我不配,那个字我再也不配说了。如果可以,我只希望,我从来没有招惹过他。”洪宁襄泣不成声。

    “什么时候爱上他的?”石定峰轻抚着她的脸颊,“没关系,告诉我,什么时候爱过他?”

    “别问了,求求你,别问了。”洪宁襄鸵鸟一样缩进他的胸怀。

    “襄儿,是不是不管我再做什么,我们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石定峰闭了闭眼,将下巴放在她银白的长发里。

    “回不去了,九爷。那个人死了,他死了。”

    她再也做不到那么残忍了,明知道心里爱过那个人,却还要装作没有爱过。

    明明放不下柳青冥,却还要勉强自己和石定峰继续在一起。

    她不能再自私地贪图他的爱而放任自己肆意地伤害他,他那么完美,那么好,反而是她这样的不堪。

    石定峰低头吻了吻她眼角的泪珠,“是不是怎样都无法将他从你的心上抹去?

    “对不起,九爷。”她将头埋得更低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小,像是既怕他听见,又不得不让他听见,这个细小的声音,却像是五雷轰顶,让他的身躯一震。

    她竟然跟他道歉,为了柳青冥,她跟他道歉?!

    “既如此,和离吧。”石定峰松开了她。

    “……”洪宁襄惊诧地望着他。

    “我不勉强你。”石定峰转开视线,望着远处的花海,“明日我们启程去圣地梅海,帮琉璃找到圣泉。找到圣泉之后,你我正式和离,在那之前,我不会再碰你。我放你自由。”

    望着那个如山峰一样挺拔的背影当先离去,洪宁襄跟在他的后面,双脚如灌了铅般沉重,身子突然冷得发抖。

    他方才说什么?

    和离?

    他竟然要与她和离?

    这一次他是彻底不要她,抛弃她了?

    而她居然没有拒绝他!

    她不是应该冲上去,拉住他的手说:“我不同意,我不会放开你么?”

    可为什么,看到那道背影,她失去了勇气……

    与其说是他放她自由,不如说是她不能再霸占着他的爱了。

    在他的忠贞面前,她的负心就是一个耻辱,这一次她是彻底配不上他了,她配不起他的爱,既如此,她还有什么脸与他继续做夫妻?

    刹那间,洪宁襄仿佛又回到了前世,他是天上的星海,她是地上的萤火,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那么卑微渺小。

    前世的她多喜欢他啊,把他当做明月一样崇拜,为他上刀山下油锅失去自己在所不惜,今生即使她那么恨他,报复他,他也还是包容了她,放下面子来追回她,可她却一直躲着他。

    今后她再也没必要逃了,因为他仍是天上的星海,她还是地上的萤火,什么都不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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