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织掀了被子躺下去,没关灯,支着下巴侧躺着:“徐纺。”

    “嗯。”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今晚乖巧得让人心疼。

    她说:“没有。”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不喜不怒。

    不想说呢。

    江织挪过去一点,快要挨着她了:“困吗?”

    周徐纺:“嗯。”

    他把脸凑过去,隔得很近,灯光在他头顶,将他轮廓的影子刚好投在她脸上。

    “周徐纺,要不要抱着睡?”他说,“我想抱。”

    周徐纺也想。

    所以,她立马滚到他怀里去了,两只手也乖,就抱在他腰上,他亲亲她的脸,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

    安静了一会儿,他以为她睡了,刚要关灯,她突然抬起头来:“身份证上的生日是假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哪一天出生的。”

    她又埋头在他胸口蹭。

    “应该是被丢掉的。”

    江织没有说话,听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这是头一次,她跟他讲她的身世。

    “他们说我的染色体跟普通人都不一样,排列很奇怪,基因突变的诱发因子也很多。”

    他们是谁?

    她自言自语似的,又嘀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被遗弃了。”

    就是说,她的异常是染色体和基因所致。

    这是江织完全陌生的领域。

    她有点困了,声音越来越小:“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是一个人。”眼皮一眨一眨,合上了,“遇到过帮助我的好人,也遇到过害怕我的坏人。”

    江织是个阴谋论爱好者,在他看来,这世上只有极少一部分人能称作好人,当然,坏人也不是大多数,最多的那些称不上好但也不坏的人。而往往就是这部分人,在舒适圈和安全范围遭到破坏之后,就会竖起满身刺了,就会变成那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

    也正常,普通人都会有很强的自保意识和利己主义,所以他能想象得到,异于常人的周徐纺,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成长会受多少罪。

    她啊,是个没人疼、自己摸爬滚打长大的的姑娘。

    “江织。”

    “嗯。”

    她迷迷糊糊了:“我要睡了。”

    他抱着她换了个姿势:“睡吧。”

    她咕哝了一声,睡了。

    不一会儿,呼吸就平稳了,江织关了灯:“纺宝。”

    她没有答应,睡着了。

    江织亲了亲她的额头:“以后不会一个人,你有我了。”

    屋外电闪雷鸣的,可就是不下雨,月亮星辰都躲进了云里,夜色昏沉。楼下,福来又在叫唤了。

    江川披了衣裳起身,模模糊糊看见个人影,拖着行李箱,他走近了才看清是谁。

    “五小姐。”

    江维尔回首。

    江川走上前:“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

    她剪头发了,很短,不过耳的长度。

    她说:“去机场。”

    江川不放心,便说:“我去唤老夫人来。”

    他刚转头,江维尔叫住了他,神色没什么异常,沉心静气的:“别扰了母亲睡觉,只是出去散散心,又不是不回来。”

    “五小——”

    她摆摆手:“走了。”

    “汪!”

    “汪汪!”

    福来又叫唤了,没完没了。

    江维尔走了,凌晨三点的飞机,谁也没告诉,故意挑得这个点。

    这个点,机场人不多,大概因为是深夜,往来的路人不自觉放轻了声响,倒显得冷清静谧。

    广告牌挡住了灯光,后面大片阴影里站着一个人,驻足很久很久了。

    “肖哥,”

    助理在身后,说:“很晚了,回去吧。”

    人还没有动,他在看登机口的方向。

    飞机早就走了,那里哪还有人,助理不禁嘀咕了:“您既然舍不得,怎么不留她呢?”

    他像没听见似的,在自言自语。

    “维尔穿了黑色的衣服,剪了短发了。”

    声音很低,助理没怎么听清,凑近一些:“您说什么?”

    他说:“很好看。”

    前言不搭后语的,助理没听明白:“什么很好看?”

    肖麟书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看见了薛冰雪,他站在柱子旁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四目相对,皆是淡薄,皆是无言。

    肖麟书走了过去,他脸上戴了口罩与墨镜,看不清他神色,他把手里的袋子放在了旁边的候车椅上。

    袋子里全是药。

    “她胃不好,还不好好吃饭,出门也总是不记得带——”

    话到了一半,戛然而止。

    可笑了,他在做什么呢?

    他又把袋子拿起来,攥紧在手里,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墨镜下的眼睛,终是潮湿了。

    来机场之前,肖麟书去过警局了。

    判决还没下来,他废了一番功夫才见到林双,她比他想的要平静,他也差不多,尘埃落定之后,是心如止水。

    “我问过律师,不会判很久。”肖麟书先开了口。

    林双隔着玻璃看他,没有出声。

    他一个人再说,口吻像交代后事一样:“你父母那边,我会帮你照看。”还说,“华娱现在是薛宝怡在管,你带的那几个新人都会转签宝光,薛宝怡公私分明,不会苛待她们。”

    他语速很慢,声音轻。

    “你的合约——”

    林双打断了:“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说他啊,他有什么好说的。

    他默了一会儿:“记者招待会在明天下午。”

    林双平静的眼波起了涟漪:“一定要隐退吗?”

    他点头:“我不能让维尔听到任何有关于我的消息。”

    说到江维尔,他目光才稍稍有一点神。

    “那你呢?”林双问他,像质问,语气重了、急了,“你就什么都不要了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结束后,我会带我妹妹的骨灰回樟镇。”

    樟镇是肖麟书的老家。

    那是个有花有桥、有山有水的小镇,他的父母就葬在那里。

    林双又想起来了,她在樟镇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眼眶不争气,又红了:“你还回来吗?”

    肖麟书说:“不回来了。”

    她低头,自嘲自讽,笑了。

    后面便无话可说,他坐了一会儿,起身:“林双。”

    “嗯。”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

    把他从樟镇带到帝都的是她,把他引荐给靳松的是她,利用江维尔的是她,撞江织的也是她。

    他做什么了?

    他就落了一身伤而已。

    “对不起什么?”她哽咽着,笑笑哭哭,像个疯子,“肖麟书,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对不起的,只有你自己,即便是江维尔,你也不欠她。”

    他就这么点东西,前途、自尊、还有余生……已经都给出去了。

    还能给什么?

    老天不公,把他埋在泥里,给他的不多,他就这么点东西……

    他又说了谢谢,说:“我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

    林双喊住他:“你怎么办啊?”

    他回头,问什么怎么办?

    “没有江维尔,你怎么办?”

    他笑,在笑:“就这样吧。”

    就这样,半生飘零,孤独终老。

    他这辈子啊,就这样了。

    “麟书。”

    他停下脚,没有回头。

    林双泪湿了眼睛,看着他笔直消瘦的后背:“我后悔帮你赶走她了……”

    打了一晚上的雷,却没有下雨。

    翌日,天晴了,太阳从窗外漏进来,铺了一地金黄色的光。

    江织睁开眼就看见了周徐纺的脸,她靠墙坐着,顶着一窝乱糟糟的头发,身上还穿着她的老年款秋衣。不像他拍的电影,男主角醒来,女主角一脸温柔在地凝视。

    周徐纺脸上没什么表情,非要找的话,是严肃。

    “周徐纺。”

    他刚睡醒,气泡音很重,沙哑,有点慵懒。

    周徐纺答应:“嗯。”

    江织从被窝里爬起来,头发比周徐纺还乱,呆毛肆无忌惮地乱翘着,脸上也不知道是手还是什么压出了印子,睡衣扣子松了几颗,松垮垮地滑在肩上,左边的锁骨露出来,又白又嫩,他抓了一把头发,睡眼惺忪:“你什么时候醒的?”

    周徐纺说:“六点多。”

    他可能没睡够,桃花眼像蓄了水似的:“怎么醒那么早?”

    周徐纺看了一眼他的锁骨,就一眼,然后赶紧把眼睛挪开,伸手过去,小心给他把睡衣拉上去:“被你踢醒的。”

    睡美人这下可算彻底清醒了。

    “我踢你了吗?”

    周徐纺点头,不看他,把他随意搭在腿上的被子拉上去,腰以下……全部捂住:“嗯,你昨晚踢了我十一次。”

    江织:“……”

    “江织,”把他都捂严实了,她才敢看他,“你睡相好差。”

    不是抱怨,她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踹被子踹人还不算,他喜欢拱枕头,拱来拱去……周徐纺昨天晚上下床捡了八次枕头。

    后来她怕他再拱枕头,就按住了,然后他不拱枕头了,他拿头拱她……

    周徐纺现在觉得后背有点酸。

    江织有理由,他理直气壮:“我没跟别人睡过,只是不习惯,等习惯了就不会踹人。”

    周徐纺不信。

    他不踹人,他也会拱人。

    她揉了一把腰:“我以后不跟你睡了。”

    她就是随口一说,江织就发散思维了:“那我们结婚后要分床睡吗?”

    “啊?”

    她没想这么远。

    “不行。”被子是黑的,他睡衣也是黑的,衬得他肤白赛雪,更像个娇贵的小少爷了,有脾气呢,“你把我弄老实就行,总有办法,分床,”他翘着一头呆毛,顶着个红印子,“想都别想。”

    她没想啊……

    怎么就聊到结婚后去了。

    这时,屋外有脚步声。

    江织声音压低:“有人来了。”

    周徐纺立马钻进被子里,像具尸体一样,趴好。

    下人敲了几声门:“小少爷,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屋里没声音。

    “您起了吗?”

    “没起。”房间里头传来恹恹无力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咳嗽,“我要再睡会儿,别来吵我。”

    “知道了。”

    下人这便退下了。

    等脚步声远了,周徐纺从被子里出来,扒拉了两下头发,指着床头一幅画,问江织:“你画的是什么?”挂在床头的话……她猜测,“是辟邪的画吗?”

    江织:“是你。”

    周徐纺挠挠头,重新看画,用力看、使劲看、认真看:“仔细看看,还是像的。”她再用力看、使劲看、认真看,“颜色用得真好。”都是一坨黑。

    江织已经不想跟她交流画了,脚在被子里,泄愤似的蹬她小腿。

    有点痒,周徐纺躲了躲:“我要回家了。”

    “别回去了,待会儿直接带你出去。”

    周徐纺不要:“我要回去刷牙换衣服。”她直接从江织大喇喇伸着的腿上爬过去,又怕压到他,姿势像只缺胳膊少腿的蚂蚱,“今天要跟你的朋友吃饭,我要回去穿好看一点。”

    江织被她后面一句话哄到了,手一伸,搂住她的腰,整个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下去,也不穿鞋,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把她的衣服捡起来,一件一件帮她穿好。

    “我九点去你家接你。”

    “好。”

    周徐纺用围巾把后脑勺和头盖骨都包起来,包完就走。

    江织拽着她的袖子:“你也不亲我一下再走?”

    她正经的表情:“不亲,没刷牙。”

    “……”

    他交的不是女朋友,是钢铁。

    这块钢铁在翻窗的时候,身段可柔软了,轻轻松松上了防盗窗,就用一只手扒着,另一只手冲他挥手再见。

    江织看得都战战兢兢:“别摔着了,你小心——”

    她一蹿就上了屋顶。

    江织把头伸出窗外,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这种感觉……

    怎么形容,就好像她是寻花问柳的恩客,他是红鸾帐里的美人,她嫖完就走,嫖资都不给。

    江织抓了一把头发,笑了。

    下人又来来敲门:“小少爷,老夫人让我把早饭送过来,您要不吃了再睡?”

    江织开了房门:“搁着。”

    端着托盘进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叫小天,是江川的远房亲戚,来江家做事没多久,不是很懂规矩,他一惊一乍的。

    “呀!这窗户怎么了?不是进贼了吧?”

    天呐,防盗窗都被掰扭曲!

    好丧心病狂的小贼!

    江织拿了件外套穿上,漂亮的眼睛沉着,里头睡衣扣子没扣好,欲遮还休,三分禁七分欲:“哪个小贼敢来江家偷东西。”他道,“是被雷劈的。”

    “……”

    昨晚是打雷了,不过——

    “雷会把防盗窗劈成这样子吗?”

    江织吹了一下额前挡眼睛的碎发:“那要不要我去问问雷公?”

    “……”

    “不用惊动老太太,尽快找人弄好。”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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