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下,如泣如诉。

    整个离阳城内早已一片漆黑,夜已深沉,所有人都在这淅淅沥沥的雨中沉沉的睡去。

    都説,只有春雨才会如愁如织,只是今晚这离阳古城的夏雨为何也会这么惆怅?看来,只有掬一壶清酒,对这窗外连绵的雨,才能褪去一丝丝心中的惘然。

    只有听水轩的一剑屋中仍然亮着微黄的烛光,想来那间屋子的客人还未睡去,只是夜已深,雨已寒,而那昏灯细雨下的窗边身影,又为何会痴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烛光下的桌上,满满的一桌丰盛的饭菜,只是,菜已凉,筷未动。看得出窗边的人一口未吃。

    不远的床上,陆汐月早已和衣而卧,沉沉睡去。想来白天的那一遭是累的紧了。唯余林逸之一人,却是半diǎn睡意也无。

    他漠然的站在窗边,雨打窗阑,愁绪纷飞。他有些怪桌上已是凉透的菜肴里,单单少了一壶烈酒,如果有,他会毫不犹豫拿起酒壶,一醉千愁销。

    原本已经不成形状的衣服已经换下,如今是陆汐月新买的纱质黑袍,这黑袍在烛光之中,左右飘荡,更平添了几分凝重。

    那个雨中的青楼女子,可是她么?

    怎么可能?薄如蝉翼的轻纱,浓妆艳抹的脸庞,摇曳生姿的体态,还有在雨中轻轻泛起的幽香。这些与当年的那个少女根本没有半diǎn关系,更何况,如今这个女子还身在柳巷烟花。

    如果不是?那一笑一颦间的神情,那脱去所有庸脂俗粉的浮华后的神态与举止,无不在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着林逸之,那女子就是她。

    可是,她又怎么会沦落至此?又怎么会到了那烟花之地去,而且看起来是那么的心甘情愿?

    那个当年梨涡浅笑般得少女,那个当年让林逸之幼xiǎo的心灵唯一会感到震颤的少女,怎么会与风月之地有半diǎn沾染?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一遍又一遍的挣扎,他始终不愿意去相信这件事。可是,在雨中的那段风流婉约的身影,却一遍一遍的提醒着他,那是事实,那个身影就是她。

    房门缓缓的打开,门外的风蓦的涌了进来,吹动蜡烛,微黄的烛光不断地晃动。下一刻,这个屋中,依然没有了黑色的身影。

    只是,那个看似沉沉睡去的女子,却在烛光摇曳中猛的睁开了眼睛,如星子一般的眸,望着房门外的黑暗,久久无语。

    十里长街早无人迹,雨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雨水把用玄武岩砌成的道路刷的分外光滑。

    一袭黑衣的林逸之,一个人在这雨中缓缓的走着,一把破旧的纸伞,堪堪遮挡了外面的风雨。

    惊鸿院。他隐约的记得是这个名字,只是这个妓馆的名字倒是颇为雅致,不似人间他处的什么醉春楼、丽春院之类的露骨称谓。

    只是林逸之如今也不过只有十五岁的年纪,又哪里知道偌大的离阳城里,惊鸿院又在何方?

    索性漫无目的的走吧,或许能碰上也不一定。

    黑夜,凄风,细雨,孤人,旧伞。

    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眼睛被一股靡靡的红灯笼发出的光芒隐隐的刺痛,虽相隔还甚远,林逸之已经能隐隐约约的听到一阵阵热闹的男女调笑喧哗之音。

    心想,怕是到了。

    林逸之不敢过去,因为从xiǎo到大他根本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种绮靡之地扯上半diǎn关系。

    只把自己隐在黑暗处,透过雨幕朝那灯光之处看去。

    眼前是一座四层的木质高大建筑,雕梁画栋,虽然不失富丽堂皇,但层与层之间敞开的廊亭过道中那五颜六色的纱帐,还有不断传来的的嬉笑声,便是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断定这是妓馆无疑。

    门前高挑的大红灯笼下,几个花枝招展穿着的红红绿绿的姑娘正笑颜如花的招揽着不时进进出出的狎客,这个地方与整个离阳城颇为不搭调,离阳城早已一片安静,而这里却是灯火辉煌,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只是不知这里面有多少纨绔子弟,又有多少以红尘浪子标榜自己的登徒浪子。

    林逸之透过这熙攘的人群看向那大门上的红匾,鎏金的三个大字倒写的颇有气势:惊鸿院!心下暗道:果真是了,却让我碰个正着。

    却是进与不进,让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左右为难起来,如果有人经过此处,就可以看到一个满身是汗,满脸通红的少年在这里犹豫不定,迈了几次步,又返了回来,那身影却是相当的可笑。

    那毕竟是风月之地,老实如林逸之这样的人怎么能没有丝毫顾忌的往里就进呢?

    然而就这样踌躇了一阵,林逸之脸色通红,却把什么脸面之类的往腰上一别,将头一低,大踏步的朝惊鸿院中走去,速度之快,便是那些迎客的姑娘也只觉得一团黑影倏地一下钻了过来,还未及看清,那黑影已然闪进了这惊鸿院中。

    只是,林逸之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刚才踌躇不前的暗处,一个粉色的身影,恨恨的盯着他的背影,早已是骂了个千遍万遍。

    林逸之刚一走进这院中,迎面就是满鼻的胭脂香气,气味之浓,让林逸之忙低头打了几个喷嚏。

    待再次抬起头时,左右胳膊一边一个早已被人拽住,那脂粉气却是更加的浓了。林逸之定睛瞧看,左右两侧正被两个穿着暴露,妖艳的女子乱拽胡摸一通,这两个姑娘还颇为放肆的用自己的前胸往林逸之的胳膊上蹭个不停。

    林逸之哪里见过如此阵势,脑袋顿时大了三圈,甚至有些后悔刚才怎么一冲动就进来了,不由的将体内筑基二重的威压放了出来。

    这些娇柔的女子,哪一个不是肉眼凡胎,别説筑基二重,便是凝气期的修为,她们也是吃不消的,各个就是娇呼一声,仿佛被谁推了一把一般,向两边栽了过去。

    “稀里哗啦——”一声,这两个姑娘把两旁桌上的茶壶茶碗撞了个稀碎。刹那之间,本来嬉笑热闹的惊鸿院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朝林逸之和那两个姑娘看去,不过片刻之后,这大厅又开始了嘈杂的嬉闹与调笑声。

    怕是,所有人都把林逸之当做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姑娘,而乱发威的嫖客了罢。

    只是想来,林逸之这时的处境却也够惨的,堂堂一个离忧教莫忧峰的弟子,虽説在离忧教不受重视,但是在外间百姓看来早已是神仙中的人物,此生头一遭竟被当作了无赖嫖客。林逸之也是暗自的摇头叹息,好不尴尬。

    那两个姑娘经这一遭,虽不明白此间原因,却也不敢再上前来,凑在一起耳语一阵,其中一个转身朝里面去了。

    林逸之乐得个清闲,只是唬着个脸,抱着肩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架势虽然是虚张声势,却也颇为吓人。

    不多时,方才离去的姑娘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满身肥肉矮胖入球的中年妇人,想来便是这惊鸿院里的老鸨无疑。

    到底这老鸨是见过市面的人,眼睫毛都是空的,早已练就的见人説人话,见鬼説鬼话的本领。

    只上下打量了林逸之几眼,便把他的底细基本摸个通透,人未至,笑声先到,那一阵轻浮的笑声不禁让林逸之的眉头皱了几皱。

    这老鸨如一个肉球一般滚到林逸之近前,浓妆艳抹的大肥脸往林逸之眼前一凑,冲他呲牙笑道:“哟哟哟,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得罪了这位xiǎo爷,xiǎo爷您这是来开心呢,还是来找人呢?”

    这老鸨见林逸之虽然尽力保持的十分老道的模样,但是看他那蹩脚的架势就知道这个黑衣少年是头一遭来这烟花之地,只是听方才那姑娘的回报,言説这人身上有些玄乎,又见他神情中颇不似那些纨绔家的公子哥,这才耐着性子客气道。

    林逸之张了张嘴,却是不知道怎么称呼这老鸨,一则他年方十五岁,对这烟花柳巷之事一窍不通,二则又是头一遭来这里,也没人教过他怎么称呼突然冒出来的肥胖妇人,于是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该怎么説才好。

    这老鸨和那些xiǎo娼妇们见状,皆被林逸之一脸的窘相又刻意保持的那份威严逗的哈哈大笑,有几个姑娘更是笑得花枝烂颤,春光外泄。

    林逸之脸上又是一阵白一阵红,心中却是暗道:便是以后无论如何却也再不来这地方的。

    还是老鸨老练,又是一笑道:“我看这位公子是头回来这烟花妙地吧,您却不要紧张,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开口,我们这里什么都不多,但是漂亮的姑娘却是多了去了,您看哪个入您的眼,我给您叫来两个?”

    林逸之连忙摆手,却又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人,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道:“老板娘,你误会了,我是来找人的!”

    这称呼不但是满院的姑娘被逗得哈哈大笑,便是连那些正和姑娘调笑的嫖客听了也是笑得前仰后合。

    这老鸨却也不以为意,只翻翻眼睛道:“找人嘛?我这惊鸿院地方不大,但是每天也有几个不为姑娘专程找人的,只是这银子却是……”説罢将那肥大的如嫩豆腐一般的手指在林逸之近前搓了几下,便不再言语。

    林逸之却是知道她这个动作的意思,便从怀里掷出一大块银子到那老鸨手上道:“这些够吧!”林逸之自从正式成为离忧教弟子之后,每月皆有五两的银子领取,他又从未下过离忧山,如今十五年下来,这银子是不缺的。

    那老鸨眼睛放光,用手掂量掂量这银子的分量没个二十两也有个十五两,更是喜笑颜开,diǎn头如啄米道:“足够了,足够了,莫説找一个人,便是咱把这整个惊鸿院的姑娘全部找来也够的。”

    林逸之再不废话,迈步就往楼上的第一个厢房便去。这老鸨又是一拦道:“xiǎo爷,xiǎo爷这却使不得了,这里面已经有人在寻开心了,要不您换个厢房?”

    林逸之把眼一瞪,色厉内荏道:“你不让我推门看看,我怎么知道里面的姑娘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这老鸨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心説话这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找人的,但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道:“xiǎo爷,xiǎo爷,您就是这样找也不是个办法啊,我这惊鸿院只姑娘就有百十来人,这厢房也有近一百来间,您要一个一个的翻个遍,那不是要找到天亮去,不如你説説你要找的这位姑娘花名是什么,我唤她来伺候xiǎo爷便是。”

    林逸之想了想,这女子的名字我却是知道的,但是却拿不准到底是不是她,如若不是,岂不是白白毁了别人的名节,想罢方道:“我只记得这姑娘的长相,名字却是不知。”

    这老鸨一笑道:“这却好办,您细细説来便是。”

    林逸之便将在雨中看到的那个女子的长相同这老鸨説了,那老鸨又是哈哈一笑道:“我当xiǎo爷头次来,却不知xiǎo爷眼光如此厉害,你説的人是我们惊鸿院的头牌,那姑娘唤作琴湘,弹的一首好曲子,却不比那些庸脂俗粉,现在在后院自己的xiǎo楼上,不过,xiǎo爷您要见她,这价钱却是……”言还未尽,便住了声,只笑吟吟的看着林逸之。

    这老鸨却是狡猾的很,其实莫説林逸之给她了近二十两的银子,便是十两也够那个琴湘抛头露面的,只是见林逸之闷头闷脑,又是头一次来这烟花之地,便恨不得多敲诈他一些。

    林逸之身上的银子根本无处可用,便又掏出十两银子往老鸨面前一扔道:“这下够么?”

    那老鸨就差拿佛龛将林逸之供起来了,那双眼睛都快笑出花来了,忙招呼了两个打杂的替林逸之打了伞,然后又亲自陪着往后院去了。

    甫一来到那后院之中,便觉的一股幽幽的凉气扑面而来,这后面的院子并不十分大,却是幽静的很,不似前面那般喧哗,院内四周墙壁之上只挂着四盏并不十分大的红色灯笼,

    更是显得幽黑静谧。院中鹅卵石xiǎo道两侧种着两排幽深浓密的湘妃竹,雨打在竹叶之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好一片素雅出尘之意。只是林逸之却感到这院中的主人似乎并不欢悦,因为那竹与那昏暗的灯光总让林逸之感觉到丝丝的凄凉。

    刚打量过这个xiǎo院,耳中便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琴音,那琴音辗转惆怅,幽幽切切,和这这细雨的淅淅沥沥,却是动人心魄的哀婉。

    只不知是何人抚琴,那琴曲中的忧伤,还有那精湛的技艺,果然让人惊叹。林逸之闭上眼睛听着这如天籁般得琴音,缓缓的踱着步子来到了一座xiǎo楼前。

    这xiǎo楼只是两层木质的四角形楼阁,不十分大,窗前烛影摇曳,那如泣如诉的的琴音便是从里面传来。

    那老鸨见林逸之一脸凝神倾听之相,便xiǎo声道:“xiǎo爷,楼里面便是那位……”

    话音未落,林逸之便又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扔给老鸨,那老鸨倒也识趣,颠颠的去了。

    林逸之缓缓的走上楼梯,一步两步。随着自己缓缓的向上,那楼梯也缓缓的发出嗒嗒的轻响,宛如一声声的叹息,撩拨着林逸之的每一根神经。

    终于来到了门前,这不长的一段,林逸之却走得相当漫长,天上的细雨早已把他的黑色长衣打的湿透了。

    然而近在咫尺的门,林逸之却蓦地站在了那里,然后缓缓的抬起右手,作势欲叩那门,只是自己的手却好似千斤重担一般,抬起又落下,抬起又落下。

    如此反复好几次,最后那尚未接触到门的手指已经在微微的发颤。

    正在此时,只听那门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女子声音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一叙呢……”

    言罢,琴音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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