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萱从养心殿走出来的时候,已经窸窸窣窣下起了小雪粒,从温暖的殿中到寒冷的室外,如此巨大的温度差距,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忙拉紧了身上的斗篷,飞快坐上肩舆,嘴里督促抬肩舆的太监脚下快些。

    幸好养心殿距离永寿宫极紧,不过盏茶工夫便到了永寿门前。宜萱扶着玉簪的手背下了肩舆,便瞅着永寿门旁边停放着一定朱红色如意云纹暖轿。

    宜萱暗想,是咏絮又来侍疾了吗?

    进了殿中,才发现不是咏絮,而是她弟妹董鄂氏。

    殿中温暖如春,热烘烘的气息铺面而来,混合着檀香宁静悠远的气息,叫人心神平和。即使永寿宫中如此暖和,董鄂氏仍旧穿着厚厚的紫貂皮斗篷,严严实实包裹着身躯,只是她的脸色仍旧没有被捂暖,消瘦的脸上隐隐透着暗青之色。董鄂氏身子软趴趴依在罗汉榻的靠背上,似乎已经无力支撑身躯。她的身子,真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皇太后李佳氏也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捧着一只紫金喜鹊登梅的手炉,神态安详,只是那安详中难掩消沉抑郁之色。她还没有从汗阿玛去世的打击中完全走出来,不过身子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比不得从前健康,精神头也有些不济。

    宜萱忙摘了斗篷,徐徐走上前,朝着皇额娘见了一个万福礼。

    李佳氏露出些许笑容,她把自己捧着的手炉递给宜萱,柔声道:“暖暖手。”

    宜萱微笑着接了过来,手炉暖烘烘的有点烫手,但这种微烫最能缓解冻得已经有些僵硬的双手。她看了一眼董鄂氏。笑着朝她打招呼:“庭兰也来了。”

    董鄂氏矜持地淡淡一笑,“病了这些日子,本宫稍见好了些,自当来给皇额娘请安。”——她语气平和,勉力坐端正了身子,端起仪态,却并无起身之意。

    宜萱暗想着。从前的时候。董鄂氏都会起身来朝她行个万福礼,亲亲热热唤一声“大姐姐”。想到如今她已经是准皇后了,若按照身份。的确该是她向董鄂氏请安问好的。

    不过弘时封后的旨意还没有下达,更遑论册封礼了,宜萱也就暂且躲这一时。忽的,却瞧见皇额娘的脸色稍稍有些不愉。看样子皇额娘也是习惯了董鄂氏给她见礼,如今见董鄂氏还是高坐榻上。姿态高贵,而她还在底下站着呢。

    皇太后略沉默了一会儿,心里也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便叹了口气,吩咐徐一忠搬了椅子给宜萱。

    宜萱侧身坐在了紫檀木圈椅上,手里摩挲着暖炉。笑着道:“皇额娘嘱咐女儿的事儿,女儿已经跟皇上说了。皇上也答允了让咏絮表妹列四妃之位。”——这话其实她大可等董鄂氏走了再说,可此刻宜萱倒是乐得给她心里添些堵了。

    皇太后听了,露出几分安心的神色。可此刻,董鄂氏脸色的笑容却散去了,露出了几分不愉之色,她正色道:“这种事儿,该是臣妾的本分,皇额娘吩咐臣妾不就是了。”

    皇太后听到董鄂氏话里竟然隐隐有几分责怪她不按规矩办事,不禁脸上有几分不愉,便淡淡道:“你身子一直不好,所以哀家便叫萱儿跑一趟了,左右也不费事。”

    董鄂氏面上浮起端庄的笑容,她望着宜萱,徐徐道谢道:“烦累大公主替本宫操劳了。”

    宜萱也端着仪态道:“客气了。”——都说病弱的人,性子也会软弱下来。可落在董鄂氏身上,倒是截然相反了,她是身子越孱弱,性子越强硬了。还未正式册封,便已经端起了皇后的派头。如今在皇额娘宫里就如此,皇额娘不在跟前,还指不定如何呢。

    想到日后她位居中宫,做了主子娘娘,见了面的时候,她还真免不了得给董鄂氏见礼请安。想到这点,宜萱就头疼,罢了,以后躲着她就是了!

    董鄂氏保持着端庄的姿态,端着脸道:“既然大公主也在,有一事,本宫需问个准话才是——”董鄂氏声音沉顿,脸色忽的严肃了许多,“敢问大公主,鸾儿和盛熙的婚事,要何时办了呢?”

    是啊,盛熙如今已经回来了,婚事自然不得不办了。

    皇太后脸色一沉,“先帝尸骨未寒,就办喜事,可不合礼制!!”——就算按照民间规矩,祖父去世,孙女也该守孝一年才是,故而皇太后心中很是恼怒。

    董鄂氏丝毫不惧,反倒含笑道:“皇额娘息怒,鸾儿的婚事是先帝爷亲自指婚,想必先帝爷也是盼着鸾儿早日下嫁的。何况臣妾也没说立刻成婚,只是想和大公主定下婚期罢了!”

    皇太后脸色稍微和缓了几分,但她咀嚼着董鄂氏方才说的“下嫁”二字,又有些不悦。嫁给她的外孙,又怎么能算是“下嫁”呢?!只是和鸾的身份终究是高于盛熙,皇太后纵然心中不快,也却是无可挑剔。

    宜萱暗暗摇了摇头,董鄂氏这般姿态,固然有对她耀武扬威的意思,可是她却忘了,她说的那些话,可是会叫皇额娘不痛快的!董鄂氏贬损她,又贬低熙儿,皇额娘又怎么会高兴呢?做皇后的,句句带刺惹皇太后不痛快,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董鄂氏如今,真真是要强得都忘乎所以了!

    宜萱淡淡笑着,道:“本宫是熙儿的额娘,可上头还有皇上和皇额娘在,本宫如何好自作主张?还是请额娘做主吧!”——宜萱这话着实说得密不透风,晚辈的婚事,素来都是由长辈做主,可是宜萱上头还有更高的长辈,所以她顺手就推到了皇额娘头上。

    皇太后思忖了一会儿,便道:“那就安排在明年九月往后吧!叫钦天监则吉日!”——雍正是今年八月驾崩的,安排在翌年九月,也是等和鸾过了孝期。

    董鄂氏端庄一笑,道:“有皇额娘做主。臣妾自然放心,只盼大公主能看好儿子,别再逃跑一次了!”

    宜萱皱了皱眉,这话已然是毫不掩饰地讽刺了!她自然有些不快,不过比她更不快的是皇额娘。

    皇太后轻哼了一声,“你身子虚弱,早些回去歇息吧!别总是那么掐尖要强。好好将养才是正经!!”

    董鄂氏眼里滑过一丝恼怒之色。可也着实不敢和皇太后顶罪,只狠狠咽下这口气,踉跄着从罗汉榻上下来。在宫女的搀扶下朝皇太后见礼告辞。

    宜萱见状,虽不愿给董鄂氏行礼相送,还是站起身来,目送她走出内殿。才又坐了下来。

    董鄂氏人还没远去,皇太后便冷哼一声。重重道:“她摆这个架子给谁看?!难怪皇帝越来越厌恶她!!”

    宜萱看着殿外方向,微微一笑,皇额娘故意说得这么大声,才刚走出去的董鄂氏如何会听不到呢?这下子怕更是要气得厉害了。董鄂氏强横到了皇额娘宫里。可真真是自取其辱了!

    果然,紧接着外头外头传来扑通一声,片刻后一个太监进来回话说:“皇后娘娘不小心从殿外台阶上踩落了。摔了下去。”

    皇太后冷哼一声:“还没封后呢!什么‘皇后’!以后只许叫‘嫡福晋’!圣旨一日未下,她就不是皇后!!都给哀家急准了!!”

    皇太后如此疾言厉色。殿内的宫女太监齐齐跪下来称“是”,俱大气不敢喘。

    宜萱略略一想,便明白了。皇额娘一气董鄂氏对她的刻薄之举,二怕是想到了当年汗阿玛的原配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吧?当初便是没下旨册封,满宫便齐齐开口成为孝敬皇后为“主子娘娘”了。

    宜萱起身斟了一盏茶,亲自送到皇额娘身旁的炕几上,柔声道:“额娘喝杯茶,消消气吧。”

    皇太后看着自己女儿平和的神色,挑眉道:“你如今倒是愈发好脾气了!”

    宜萱踩着脚踏坐在了方才董鄂氏坐的位置上,胳膊轻轻搭在明黄色闪缎引枕上,含笑道:“妯娌之间若相处不来,日后不相处就是了!何苦置那个气,气坏的可是自己的身子,委实不值得!”

    听了这番话,皇太后也消了几分气,“从前的时候,董鄂氏性子还算贤德,自打病了,倒是愈发不可理喻了!”

    听着皇太后数落了准皇后董鄂氏一通,宜萱只当打趣的话来听。

    说话间,徐一忠躬身走了进来,“太后娘娘,吉林总督今冬进献了一批上好的皮子,皇上叫人挑了最好的,已经叫林公公送来了。”

    皇太后听了,心情转好不少,便问:“可是从前的那个小林子?”

    徐一忠道:“娘娘好记性!正是林德瑞林公公。”

    皇太后颔首道:“叫他进来吧!”

    “嗻!”

    不消片刻,御前总管太监林德瑞便带着四个小太监躬身进来,“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如意金安!”林德瑞上来便磕头行了大礼,很是谦恭。

    皇太后看着后头跪着的四个小太监手里捧的东西,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林德瑞见状,急忙吩咐小太监把皮子呈上去,请皇太后一观,他恭敬地道:“太后娘娘容禀,这是玄狐皮六张、上等的黑貂皮和蓝水貂皮各十匹!”

    素来有一品玄狐二品貂的说法,可见皮子中最上乘的便是玄狐皮和貂皮。

    玄狐又叫银狐,毛色漆黑,但毛尖为雪白色,甚是罕有,做成大氅穿在身上也是最暖和的。

    其次便是貂皮,貂又分林貂和水貂两大类,林貂因毛色紫黑因此又叫做黑貂或者紫貂,毛色纯黑为最佳品,眼前的这十匹黑貂无疑是林貂中色泽最佳的,触手一抹,也十分柔软顺滑。

    最后的蓝水貂,是水貂中颜色最鲜亮的,水貂颜色较多,有纯白色、珍珠色、各种深浅不一的褐色,还有最难得的蓝宝石色的水貂皮。蓝汪汪一片,泛着柔滑的宝石光泽,甚是趁眼,且色泽如此蓝汪汪的水貂甚是难得一见,能凑出十匹来着实不易!

    皇太后仔细看了一通,甚是高兴,“皇帝有心了!”说着,她又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这蓝宝石色的水貂哀家用有些不相称,你拿回去给熙儿做身大氅吧!”

    宜萱忙摆手道:“做大氅也用不了十匹这么多呀!”——就算是成年人的身量,约莫五六匹就足够做一身包裹全身的大氅了。

    皇太后笑着道:“那就做两身,给他换着穿!”

    宜萱见状,也不好继续拒绝下去了,只得收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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