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的山并不高,坡也不陡,但却不小。

    林木蓊郁,自山岗上舒舒缓缓的铺展而下,满眼青翠,甚是秀丽。

    眼前的两座山岗就像“凹”字的两边凸起。

    大道穿过平野,往两山之间的凹槽进发。

    这段凹槽的地势虽不低,却甚平坦,更妙的是,居然还有一口颇不小的池塘。

    山鸟不时自山林间掠出,在塘面上空滑过一道美妙的弧线,箭一般的向远方射去。

    五里客栈便建在这口池塘旁,大门正对着大道。因这里不但位置好,周围还颇有景致,所以无论谁到了此处,都会生出逗留一番的念头来。

    半晌午时分,五名骑客在五里客栈门口下了马,径往客栈里走去。

    走在前头的是一名腰悬佩刀的白袍汉子;身后跟着一名锦袍老者,面相清矍,神情闲雅而略带倨傲,看样子应是首领或是主人;后面那三名汉子也都腰悬兵刃,精神奕奕。

    “各位客官好!”小二殷勤得迎上来,满面堆笑,“请问客官:您们是吃饭,还是住店?”

    白袍汉子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住店。三间上房。”

    小二安顿好客人后,正欲离开,那老者叫住他,问道:“小二哥,我见旁边有口池塘,塘中可有鱼否?”

    “有,可就是稀少得很。……客官可是想去垂钓么?”

    老者微笑着点点头,问:“小二哥,客栈里可有钓竿么?”

    “这么有闲情逸致?”小二心下奇怪。

    因平日接待的都是些匆匆过客,提出这种要求的非常之少,所以他又飞快的打量了那老者一眼,感觉他很像是个告老还乡的官吏,――一边游山玩水,一边慢慢回乡,――于是恍然道:“有有有!小的这就去取!”

    池塘呈梯形,长约八十丈,靠客栈这端宽约二十丈,远端宽约三十丈;四岸芳草萋萋,塘边绿萍泛布,塘中则丛生着一大片绿油油的水葫芦。

    白袍汉子扛着斑竹钓竿走在最前头;那老者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跟着;身后那三人则亦步亦趋的跟着。

    “大人,就这里好吗?”白袍汉子忽然停下来。

    老者点点头。

    “客官,您要的蚯蚓。”小二飞快的跑过来,手里端着一只陶碗,盛着小半碗刚挖的蚯蚓。

    白袍汉子穿了饵,将钓竿递给那老者。

    老者聚精会神地盯着水中的鹅毛浮子,四人则静静得站在他身旁。过了良久,浮子仍没有动。

    “你们别在这站着,四处走走!”老者忽然道。

    四人绕着池塘慢慢转了几圈,之后又都相继回到了他的身旁。

    “可有什么发现?”老者并不回头,仍是盯着水中的浮子,轻声问。

    “没有。”四人均有些沮丧。

    一名青袍汉子迟疑道:“大人,您可是怀疑……这池塘有古怪?”对于这个问题,他可从未想过,所以有些难以置信,又望了望眼前的这口池塘。

    老者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刘神捕的手段,我还是信得过的。所以,客栈是不用再查了……我观察过客栈周围,最有可能做文章的,就是这口池塘了……”

    “大人,什么意思?”四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老者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淡淡地道:“这只是猜测罢了。”忽然向那青袍汉子招招手,“耿云,你来钓!”

    耿云本对钓鱼没什么兴趣,加之鱼儿又稀少,半天也没动静,更是无趣;可大人有令,不得不从,只得接过钓竿来。

    “我去走走!”老者背负着双手,沿着塘岸缓缓踱步而去。

    一名腰背微驼的黑瘦老农夫正在塘边的一块菜地里浇粪,一边劳作,一边轻喘。

    “老人家,多大年纪啦?”老者轻步走近,和气的问。

    老农夫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粪勺,微喘道:“六十有九啦!”

    “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辛苦呀?”

    “有什么办法?要吃饭呀!”老农夫摇头苦笑,黑瘦的脸上满布皱纹,“子女们都没出息,只能靠自己呀!”

    老者摸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中,温言道:“老人家,拿着。”

    “这……”老农夫愕然的盯着手中的银子,又狐疑的望着他,结结巴巴的道:“这……老爷……这……”

    “拿着!”老者微笑道:“老人家,您就住在这附近吧?”

    老农夫点点头,将银子揣入怀中,指着左首不远处的一座茅舍道:“喏,就那里。”

    “您在这里住了多少年啦?”

    “六十九年!”老农夫笑道:“我曾祖父那一代,就搬到这里来啦!”

    “哦。”老者微笑,指了指五里客栈,问:“老人家,您可知道,那客栈有多少年的历史啦?”

    “比小老儿还大哩!”老农夫正色道:“听老人们讲,这客栈八十一年前就有啦!”

    “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吗?”老者盯着他的眼睛问。

    “唔……差不多吧!”老农夫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三十年前曾拆过一次,后来又重建的。”

    “哦?谁拆的?”

    “官府派人拆的。”

    “为什么要拆呢?”

    “不是很清楚。”老农夫回忆道:“……听说,当年有一批贵重的东西丢了,官府怀疑就是在这客栈丢的。可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最后连客栈也拆掉了来查找。”

    “哦,后来找到了吗?”

    “没呢!”老农夫摇头,“应当不是在这里丢的。”

    老者点点头,问:“后来,这客栈就再也没有重建过,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对。”老农夫肯定地点头,喟叹道:“唉,光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三十年啦!……客栈,还是那么结实;可小老儿呢,却已老朽不堪啦!”

    老者也跟着慨叹了一番,又指着身旁的池塘问:“这口塘,也是一直就有的吧?”

    “对。盘古开天地之时,应当就有了的罢!”老农夫笑呵呵地道,“我们平日灌溉,全指靠着它呢,所以呀,它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老者笑着点头,感觉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了,便欲转身离开,可老农夫兀自唠叨不休:“不仅如此,正因为有了这口塘,我们这地方还是块宝地呢!”

    “哦?是吗?”老者微诧,“何以见得?”

    “老爷您看呐,”老农夫笑嘻嘻的指着不远处的半山腰,“那边是不是有很多坟茔?”

    “恩。”

    “是不是都向着这口塘?”

    “对。”老者笑道:“看来,果真是处宝地呢!”

    “当然咯!”老农夫见他那么谈得来,且又是个识货之人,索性将压箱底的秘密也抖露出来,便眯眼盯着他,神秘兮兮地道:“老爷,我告诉您,――您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哟,――这口塘,会长长的呢!”

    “会长长?”老者心头一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追问:“怎么说?”

    老农夫神情一肃,道:“这口塘,以前并没有这么长的。”

    “啊?”老者满面惊诧,“您是说:这口塘相较于以前,变长了?”

    “对!”老农夫指着客栈后的一棵高大茂密的槐树,“老爷,您可看得清那棵老槐树?”

    老者顺着他的指向凝目望去,点了点头。

    “小老儿清楚得记得,以前那边的塘岸,就在那棵槐树下;可如今你看,是不是朝客栈那边长了?”

    老者一眼就看了出来,如今的塘岸距那棵槐树至少也有五丈距离,心头突得一跳,颤声道:“您老……可没记错?”

    “绝对错不了!”老农夫信心满满,感慨道:“怪不得人家聂家要将客栈建在那里,原来,人家早就相出了这是块宝地呀!”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它长的?”老者努力压制着心头那激动的情绪,平静的问。

    “唔……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应当有二十多年了罢!”

    “是慢慢长的呢?还是一下子就长到现在这个样子了?”

    “唔……好象一下子就长得这样了!……不过,也或许是慢慢长的,只是没注意到罢了……”

    “多谢老人家!打搅了!”老者朝他拱拱手,快步走开了。

    老农夫疑惑的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后悔,不应该将这个秘密随便就告诉一个陌生人的;可摸了摸怀中那锭沉甸甸的银子,马上又笑了,喃喃道:“你个老不死的,几句话就换回了几年的口粮,还不知足么?”

    老者径直走到那棵槐树下,先是停下来静静得望着客栈,之后便走到那塘岸角,然后又折了回来,喃喃自语道:“不错,真长长了!整整长了八丈半!”

    老者快步走回四人垂钓处,兴冲冲的道:“别钓啦!去信阳府!”

    ※※※

    “我们去信阳调集了数百名差役,将池塘放干,不到半日工夫,就挖出了当年的暗道!”缪易真不无得意的道。

    “大人,属下还是没有弄明白:那暗道不是本在客栈后院的么?怎么却跑到池塘里去了?”高近楼大惑不解。

    “嘿,不是暗道跑到池塘里去了,――它本就一直在那里的,――而是客栈往前跑啦!”

    赵燕豪、许锦山、高近楼惊异得面面相觑。

    “大人,您是说:劫得那批财宝之后,那聂掌柜将客栈往前移动了?”许锦山率先反应过来。

    “恩。”缪易真点头笑道:“准确的说,是那聂掌柜启动机关,将客栈前移了。”

    “这……怎么可能?”赵燕豪蹙眉道:“师叔,这客栈可不小,怎么移得动呢?……再说了,即便能移动,可它不会倒掉吗?”

    缪易真看了他一眼,正色道:“燕豪,你有所不知:那五里客栈,整体竟然是座框架结构!”

    “什么叫框架结构?小侄不懂。”

    “简单的说,就是一个整体。”缪易真捻须,“而客栈的基础梁,就是一个大的托盘,将整个客栈托着。如此的话,只需拽住基础梁,就可以将整个客栈拉走。”

    “啧啧啧!那得需要多大的力呀?!”高近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叹道。

    “不是说过了么?用机关呀!”缪易真冷笑,“人当然没那么大的力气,可机关就有!”

    “大人,那是什么样的一个机关呀?”许锦山发问。

    “我认为:应当也是种绞索类的装置。先将绞绳缚在基础梁之上,然后启动机关,就可以拉走了。”

    “师叔,现场可找到了这机关?”赵燕豪目光闪动,追问。

    “没有。”缪易真摇头,“这机关应当是临时组装的,安装于地面之上,一旦将客栈拉到预定的位置之后,就马上拆走了!所以,根本就找不到。”

    “有道理!有道理!”三人均颔首赞同。

    缪易真总结似的道:“盗贼们先用托盘加滑轨类的机关劫走了财宝;待得护宝队伍离开之后,又用绞索机关将客栈的位置前移了。如此的话,客栈的后院当然也不在之前的位置了。所以,即便是挖地三千丈,也是根本无法找到机关的!”

    “师叔,小侄还有点疑惑,”赵燕豪认真地听他说完,想了想道:“五里客栈毕竟是个客栈,不但有客人住,还人来人往的,怎么有机会拉动客栈而不被发觉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说实话,师叔我也曾疑惑过!”缪易真以激赏的目光看着他,道:“我猜测,盗贼们是这么操作的:第一步,先让聂掌柜歇业。如此,客栈里便没有住客了;第二步,拉动客栈的时间,是在夜间进行的。――最好是在深夜时分――荒郊野地的,行人肯定稀少,便能保证不被人发觉了。”

    赵燕豪点头,思忖了一会儿,道:“不过,客栈被拉动之后,难免会留下痕迹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缪易真笑呵呵的打断他,“燕豪,我来分析给你听:先说客栈里。最可能就是地面与之前的不一样。可是,这根本就不成问题!我查过当年的资料,自护宝队伍离开客栈,至他们发觉失劫并返回客栈,已然是四日之后的事了!别说是四日,只需半日工夫,聂掌柜便能将客栈收拾得与之前的一模一样!燕豪,你说是么?”

    “这我赞同。我说得主要是客栈周围的痕迹……”

    “那就再说周围吧!”缪易真逐一看了一眼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的三人,沉声道:

    “若在平日,如此大的变动,客栈周围肯定难免会留下痕迹的。可是,这一次的情形却不同。――想必你们都还记得我所说的当年的情形吧:洪灾刚过,四野一片狼藉!――五里客栈周围的情形,当然也不列外!这样的话,便会掩盖掉一些痕迹的。你们说对不对?”

    高近楼点头道:“大人说得极是!”

    “最明显的、也最可能暴露的痕迹,就只是一处地方――客栈原来的后院地面!我测量过:客栈的移动距离,比后院的宽多了一丈;当然,就移出了先前的后院地面来。如此一来,不但在地面上会留下非常明显的痕迹,而且与之前距离池塘的距离也远了。这破绽可就太大了!……怎么办呢?”

    “哦,我明白啦!挖长池塘!”赵燕豪眼睛一亮,“啪”得一拍大腿。

    “正是!”

    “可……这可是很不小的一个工程呀!”赵燕豪惊诧,语气显得还是难以置信。

    “切,这点工程算什么?”缪易真叹息,“盗贼人数之众,绝对远远超乎你的想象!……而且,这工程也是在移动客栈的同时完成的!就一夜的工夫!……他们先将塘岸的树木移开,将植被连同下边的土一起挖走;挖到既定位置后,又将树木和植被还原回去,就与之前的塘岸一模一样啦!”

    “高!真是高呀!”高近楼惊叹。

    “唔……这样难免还是会有痕迹的!……难道他们都没看出来吗?”赵燕豪还在挑剔。

    “没有。……仔细看,应当是能看出来的。可他们都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这种手段,谁能想得到呢?”许锦山适时地拍马屁,“也就我们大人,才能想得到哩!”

    缪易真瞪了他一眼,吓得他吐了吐舌头。

    赵燕豪迟迟疑疑地颔首,可总觉得还有很大的破绽,却一时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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