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马荣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腿,脚心对着围上来的人转了一圈:“您几位瞅瞅,为了找儿子,我这双脚都受了什么罪呦!哎呀,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

    厉凤竹身边,一个穿西裤衬衫的大嗓门如是说着:“我就说嘛,世上哪有那样精忠报国的人呐!有权有势的人,谁不买几根笔管子,拼命给自己著书立传的?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啊,没权没钱没枪没人马,管什么国家存亡呢。你这头买马占山的香烟去抗日,人掉转屁股就上窑子去了。你们知道他有多少女人吗?有名有份的就有五个,啧啧……”

    又有人揣着一丝疑惑,小声解释:“却也不能说得这样决绝。不认爹是不认爹,打鬼子又是打鬼子,两件事儿根本上不挨着。”

    大嗓门顿时冒出火气来了,瞪圆眼睛震慑着那些目光犹疑的人:“亲爹都不管的人,还能真心保家卫国?你可别忘了,他也替日本人做过事儿。我看呐,这仗还是不打的好。真要打起来,嘴上说的是寸土必争,心里想的却是中饱私囊!”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少了许多反驳的声音。

    厉凤竹则是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各色人等的各种反应。

    还有一部分人,纯粹为看个热闹,沿着这条街,一家一家地认过去,看那昔日威震四方的将军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厉凤竹便也随着这部分人走了过去,到了37号院,这里正如方才所闻,门窗紧闭,厚的黑色窗帘给人一种很强烈的窒息感。

    这时,她就不免将质疑宣之于口:“难道是这幢小楼吗?怎么看也不像是阔人住的呀。就我看来,至多不过是一户能维持生计的普通人家。”

    听了这话,自然也有人赞同。

    却有人对她的疑虑嗤之以鼻:“女人家懂嘛呀,当官儿的说话办事,没一句能听,没一件能信的。为什么窝这种小地方?为了骗咱们老百姓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清廉呢。其实,你又没进去,万一里头藏了一屋子黄金呢。”

    自有爱起哄的因话答话道:“要我说呀,自证清白也好说,让马占山敞开大门,咱街坊四邻呢一起做个见证。他若没钱就罢了,要有钱呀——”说着,便指着被人群簇拥而来的马荣,使得众人的焦点又回到了他身上,“必得奉养他老爷子余生才是。”

    “警……警察来了。”

    只听有人一路嚷过来,把围观的人群驱散了大半。

    马荣见周围之人一哄而散,似乎有些不甘心,突然扑到地上扯起嗓子大哭:“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亲儿子报警抓亲爹……”

    那几个胆大又好事的,自然放慢了脚步,还有一些人本就住得近,干脆上了自家小楼探出脑袋来,嘻着嘴继续看戏。

    那个报信的人,急得跺着脚,上前拽住马荣一只胳膊,抬脚就跑。厉凤竹仿佛听见他小声抱怨:“这都嘛时候了,赶紧地,再不走您老就等着在牢里出庭得了。”

    马荣似乎很听这人的话,顺从地一路跟着跑。

    这倒让厉凤竹格外疑心起来。

    路的另一头,果然有警察过来询问:“我们接到电话,说这里有人寻性滋事,请各位街坊……”

    话还未完,路上哪里还有人,而厉凤竹是闪得最快的一个。倒不是她见了警察有什么心虚之处,只是记者这种职业,说起来总是有点社会地位的,但真遇上了,尤其是什么名流富商、政-府代表,那简直把他们视为洪水猛兽。她此刻既不想跟警察周旋,更不想在马占山寓所前张扬自己正在这里踩点。

    幸而那两位出警的,似乎也是抱着点卯便走的态度,见人群散了,风波自然也算是过去了,便就回去交差了。

    躲在小巷里的厉凤竹这才慢慢走出来,压着脚步声,继续地绕着马占山的房子缓缓走了一圈。期间,一直皱着眉,把眼望着地,只透过余光来观察。这样做,即便屋里有人在侦查街上的路人,也不至于暴露真实意图。

    心里则想着,该如何给自己安一个身份,找一个借口,时不时地出现在这附近。

    想得入神了,连迎面冲出一个人都没瞧见,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厉凤竹只觉得左半边脑袋被撞得发麻,往右一跌背脊又磕着了一户人家的窗台,身子两边摆不定,最后膝盖一弯,扑通倒地。

    “哎呦,痛……”她的右手下意识往地上撑住,左手伸在半空,一时不知该去护头还是护腰,最后放在膝盖上,轻轻揉了几下。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得很。我……我赶时间,没瞧见您呢。您没事儿吧?”

    听声音,撞上来的也是一位女子。一面说,一面还伸过手扶起厉凤竹,替她拍着衣服上的灰。

    厉凤竹不由庆幸,得亏是女的,要是撞上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还不得把腰给闪断了。如是想着,她便答道:“没,没什么事儿。”

    待站直了身子,厉凤竹定眼一瞧,眼前这位女子,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眉目清秀、彬彬有礼。干练的短发,一身干净的蓝布旗袍。往下看,有一双象征着文明的大脚。看起来也是不俗之人,心里先有几分好感,因此倒不计较刚才摔的那一跤了。

    那人似乎有什么急事,脸上红扑扑的,额头渗满了汗珠子,大口地喘着气,又不住地点头赔不是:“这事儿全都赖我,走路不看着道儿。您没妨碍就太好了,那么……我先走了,成吗?”

    厉凤竹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按着后脖子,望着眼前这张脸,渐渐有些呆了。也没把道歉的话听进去多少,只管点着头,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这一耽搁,那人自是觉得事情了结,弯腰再三说了“对不起”之后,便匆匆向前走了。

    “纪清漪!是纪清漪呀!”后知后觉的厉凤竹,不顾晕眩,懊恼地抬手一拍额头,抬着吃痛的膝盖,跳着跑着追上那个几乎要消失的身影,“纪律师,纪律师!”

    听到有人高声呼喊自己的名字,纪清漪心上不免一紧,回头看厉凤竹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并带着一种戒备。

    厉凤竹顶着一头汗,一瘸一拐追了过来,看起来有些大喜过望:“您好,我是《大公报》的……”话才起了个头,忽然想到自己入职得匆忙,别说名片了,方才出门连记者证都忘了带,似乎难以证明身份,恐怕反而惹人猜疑。因想着,声势便弱了几分,赧然接道,“的外勤记者厉凤竹,想问您几个问题。”

    纪清漪似乎有着很重的防备,连连退了三步,敛起神色,摇头否认:“您认错人了。”

    厉凤竹张大的嘴巴,被她这一句话塞得出不了声。犹豫之下,脸上微露一点愧色。低头思忖再三,究竟认错人没有。

    认错人倒也可能,只是认错而已,这大白天的,何至于吓得她惨白着脸退后数步?

    最后,厉凤竹还是坚定地追上去,笑着加快语速说道:“北平第一位执业女律师,大学者纪昀的七世孙女,北大政治系高材生,曾在全校抗日演讲赛上拔得头筹。每一层身份,都足够上一次报纸了,我肯定我是认得你的。”

    前两个身份知道的人多也是平常,不过抗日演讲赛这样的经历,说起来英勇,实际却很容易招来灾祸,因此纪清漪从不拿来做文章。能知道这一层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又会因什么目的来靠近她,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厉凤竹用心观察埋头走路的纪清漪,发现她的脚步,略顿了一顿,就愈发确定其身份。快走两步,来到她面前,虽是为了恭维,却有七八分是发自内心的:“这些也都罢了,担任《新东北半月刊》编辑时,偶然发现了日本田中首相呈给天皇的奏章。于是,连夜组织北大学生抄写赶印数千份,向全国各地散发。为揭露日本侵略中国的全面计划,可以弃自身安危于不顾。这样的奇女子,我怎么会认错呢?”

    岂知这番表白,更惹得纪清漪心神不宁,趁厉凤竹不备,转身跳上一辆人力车,大声叫车夫跑起来。

    “纪律师,不是,您……我……”厉凤竹才跌了跤的,哪里还追得动,没跑几步脚踝就使不上力了,只得坐在路边,一遍遍地懊悔错失了良机。

    很显然,这个人就是纪清漪本人无疑。而且她还藏着一桩急事要事,搅得她走路如风却无法集中精神。还有一点,至少在此刻,她是有些畏惧见人的,又或者说是畏惧见到记者。

    “好吧,总算不是白来一趟。”厉凤竹苦中作乐,暗暗给自己鼓着劲,只要从长计议,这一点小误会总能解决的。

    首先这第一步,是要回报社去申请新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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