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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忆瑶眉眼微微一低,鼻子里似有若无地哼了一下,自是心知这话意在挑拨。她不愿让小人得逞,因之特意地望了厉凤竹的眼,把手互相牵着,笑问道:“不好吗?”放下了满腔心事的厉凤竹,一改先前的面貌,脸上不再是阴沉忧郁的颜色,自然不能再任人拿捏。她向了蒋忆瑶颔首,表示着感谢。然后迎了上前,直接对着高俭反问起来:“高经理说话,自然不能一点道理也没有。可我这样一个每日都把行踪登在报上的透明人,怎么还会被人指摘私生活呢?大概我也是心直口快,得罪了人吧。不知道我说句迟来的对不起,还有没有效力呢?”
围拢在一处议论的同事,大多对厉凤竹取一种同情态度。便有人出来说道:“我看呐,先前密斯厉的行迹是有许多可疑之处,可话要说回来了,一切谜底不都在今日揭晓了嘛。密斯厉要真有那样大的依仗,还会怕那东躲西躲的关茂才吗?不是有那样的俗话嘛,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呀!”
蒋忆瑶冷笑道:“我们这一班人团结协作的样子,看在某些人眼里就是错的。”接上抬了一边的胳膊肘,轻轻地戳着厉凤竹,“所以,对不起是不用说的。你要真是知错了呢,就先把我们这些人给挑拨坏了,跟着你也同我们闹翻,用行动来说这句对不起,人家才肯饶过你呢。”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高俭,干笑两声,眼睛朝四围一扫。发现这个局面当中,编辑部在人数上多过销售部。自己本没有舌战群儒的本事,只好灰溜溜地走开了。
编辑部众人见状,倒是揣了一肚子话要说。无奈时间已经不早了,有截稿时间的约束在,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各自散开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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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久,徐新启邀了厉凤竹上外边一家小茶楼里去坐。厉凤竹听时,便觉其中有事。到了地方一看,果然的,陈燕平已事先等在一个简陋的小包间内。
徐新启先把窗户向外一推方才坐下,那楼外的声音就直送入耳。
这茶楼就在南门边,不远处就是菜市场,人员流动自然会带来各式各样的消息。尤其是过午之后,地面上的访员、纤头一类人物已经跑了一上午的事了,运气好的早已经挣到了酒钱,正是要坐下来耍贫逗乐的时候。
窗户底下赶巧地支着一个纳凉的芦席棚,大家天南海北地谈着。不多会儿的工夫,话题正转到国货运动上去。
一个道:“听见说了没?参与运动可以挣着钱呢!”
另一个道:“听见是听见,可我愣没挣上。”
又一个上前插言:“别是唬人的吧。闹运动的人都是嘴上没毛的大学生,学了几句文绉绉的洋话,就大肆地宣扬什么主义,把话说得神乎其神。难说是个噱头,骗了许多人过去给他们撑场面。”
这时,桌子“咣”地一下响,有个粗嗓门格外地突出:“学生娃浑身一股傻劲儿是不假,但凭良心说一句,他们到底还很年轻老实呢。这样的馊主意便是真的,背后想来也是有个下作政客在操控吧。”
紧跟着,搭棚卖酒的老汉高声唱着送上一叠花生米,也免不了要议论两句:“可是原来在菜场卖鱼的那个老六,好几天不来了。前次我去酒铺子打酒,见他摇摇摆摆从门口过去,都穿上长衫了,啧啧……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穿短衣还是三天前呢,他挑了吃饭的家伙过来,对我说是要去爱国呢,把扁担放在这里让我照管照管。今天早上又从这里过,我见了他的长衫当然知道他发了财了,哪里还肯去卖鱼。但人家托了一桩事在这儿,总不能没个结果吧。想来想去,还是挑了扁担出来问他还要不要呢。你们猜他怎样说的?”
众人齐问怎样,这个悬念倒也把包间内的三人给勾住了,一言不发只管向下听去。
老汉嘿嘿一笑,不单搬出原话,还拿捏着强调,学着全套对众人答道:“我呀闻不得腥味儿,劳驾你老人家挑远些。”
这一句话里,每个字都是可笑到极点的。那芦席棚里发出的笑声,自然就闹哄哄地几乎穿破了楼顶。
陈燕平到底年轻些,首先地跟着噗嗤一笑。跟着,厉凤竹也捂上嘴偷笑起来。徐新启浑身颤动,把手指抵住下唇,示意他们不要闹得动静太大,容易把外边的谈话声盖过去。
果然又有人接着话向下说去:“是啊,我也撞见了。老六那绸衣上的花,可比他的酒糟脸还要红呢。说是在外发了财了,也讨上女人了,穿着喜服来向旧街坊发糖呢。”
“旧街坊?听这意思他还搬了新屋了?”
“可不是说嘛!听几个去过的兄弟说,小虽小,实实在在是间瓦房嘞,待客很有几分体面的。”
在酒棚子里这样一路地说下去时,厉凤竹神色一凝,兀自取了包里的纸笔出来,刷刷地写下了一大篇字。
徐新启以为她在做记录,自没理会许多。起身把窗户掩了半边,落座后才低声发问:“你们看,寿街那篇文章要怎么解决才好?”
“我这两日又听了贾教授两次演讲,他总是揪着……”陈燕平说时,敛住神色,偷眼斜向厉凤竹,声音愈发显得低沉了,“揪着不放的。每回去,我都不敢自报家门,只说自己是南开的一名学生。可是,津门虽大,学界却小,好几位同学都是知道但不说破。我实在也是……”
厉凤竹笔尖一顿,抱着满脸的愧色对了他一望,道:“抱歉,真是太对你不住了!”
陈燕平连连摆着手,道:“不不不,你也是受害的一方呀。如今真相大白了,我想学生们对你只有同情,绝不会有怨言的。”
徐新启也在一旁从中劝解:“是啊,过去的都过去吧,以后我们共渡难关。”
厉凤竹不是矫情做作的性情,发自肺腑地道过一声谢之后,便把话题引了回去:“大概你们很好奇,我这纸上满满当当的都写了些什么。你们先议论着,一会儿我就能揭开这个谜底了。”
徐、陈二人点头答应,把有关日租界国货运动的各种传闻逐个谈了一遍。厉凤竹由陈燕平口中得知,这一次组织学生上街的大小事宜,都是贾尽忠在操办。
书写完毕,厉凤竹将笔帽一套,脸上尽管摆出随意的表情来问道:“陈君,你对于贾教授……有什么评价吗?”
陈燕平先是一笑,眼中飘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无奈之色:“热情虽高,但似乎过于激进了。也因为如此,学界对他其实多少有一些负面的猜测。许多人都有那样的说法,有些阴谋必须让爱国者出面才办得到,而奸细往往是最不像的一个。”
厉凤竹因他这句话,不由心头一阵跳。如果学界也有人和纪冰之一样,对贾尽忠持怀疑态度,那还能说纪冰之的顾虑是谨慎过度吗?而且那句“有些阴谋必须让爱国者出面才办得到”,频频地在她耳朵边回荡,并且越想越觉得这话十分符合她进大公报社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贾尽忠就是个爱国者没错,难道说他已经被策反了?
因想着,厉凤竹索性大了胆子挑破所谓的猜测:“是不是……怀疑他对外勾连?”
陈燕平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双手抱了抱拳,表示出钦佩的样子来:“密斯厉果然不同凡响,我也没见你在大学里频繁走动,居然知道得如此详细。”
厉凤竹不好意思占了纪冰之的功劳,但把实话说出来,又有把人推到风口浪尖的嫌疑,只好含含糊糊表示着:“也不是我厉害,只是他在行迹上露出马脚恐怕不算少了。没有实证也不敢瞎说,可私下的议论却是避免不了的。”
说罢,话锋一转,她又将手里刚写满的稿纸推到徐、陈二人跟前。那上边记述的正是她在寿街亲历的所有真相,包括了东兴楼后院中所见的种种菊花王朝的象征,以及那些借游行获利之人反复提及的宏济里。唯有自己没能照心中设想,从约翰逊那里换来可靠情报这层环节,要不就干脆不说,一说起来总是脱不开她在对唐书白实行美人计的事。考虑这一方面,任凭一个女子思想如何地解放洒脱,总也不能对着两位男同事轻易启口。因此,几度话都堵在嘴边了,终究还是往下一滑,复又埋进了内心深处。
徐新启用心听着,两根手指捏了下巴,不时地发出惊叹。他虽然也做过一次调查,但因没有一个深入的突破口,因此他的判断只是猜测而不能称为结论。厉凤竹揭破的谜底,虽在他的意料之内,但猛然间听说,总是会感到有寒意从骨头里不断地滋生出来。
陈燕平在一旁不住地点了头分析着:“如此看来,东兴楼、宏济里、学生会,这三个地方都有必要做一次详尽的摸底。”
这话正中厉凤竹的下怀,只是她心里未免还在可惜没能从约翰逊口里套得线索,要不然完全是可以避免采取涉险的举动的,这也只管叹气而不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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