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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燕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他在心里思量着,自己一个学生什么也不懂,犯错是很平常的事。但蒋忆瑶似乎不喜欢他这种想法,因此就不敢再解释了。

    蒋忆瑶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又道:“你不找事,事也会找你的。并不是因为你真的做错了什么,而是有人就是爱找事。”

    这时,辩论似乎即将分出胜负。

    光明声高而势弱地狡辩道:“贾教授那么爱国,难道你是说爱国很盲目?啊舶来的一切一定都那么好吗?”

    徐新启这位向来重大局而轻个人的好好先生,此时已无法再忍受这种胡搅蛮缠了,右脚往前狠狠一跺,双手往后腰上撑着,极力克制着不要产生肢体上的冲突。他气愤异常,从而妙语连珠:“爱国不等于因循守旧呀!昨日在演说现场,也有人解释得很清楚了,中国人乐意学习一切具有实用价值的思想,包容博大同样是值得我们骄傲和传承的优秀品格。你们在表达只有回归正统才能救中国的观点时,看似很以本国文明为傲,但其实你们在根本上是自卑的!你们有知识有判断力,更有感知力,你们一定感受过现代文明给我们的生活所带来的舒适和享受。但西方所拥有的这一切,一时很难追赶上。因为我们的醒悟迟来了不止百年,这需要我们付出更多的汗水,才能迎头赶上。可你们拒绝这么做,或许是觉得差距惊人追起来太吃苦,或许是不肯放下从前天朝上国的狂妄,所以你们干脆自欺欺人!”

    法租界的街坊几乎没有白丁,因而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鼓掌助威。

    对于自己的辩才,徐新启显得很满意,自信地点了点下巴颏,跟着又质问起来:“简单说,你愿意承诺从今天起不坐电车、不坐火车,一辈子只靠牲口代步吗?如果你承诺不了,那就说明你离不开西方传来的新物质文明。再者,我想贵社也不愿意放弃电报、电话,雇佣人力传递新闻吧?”

    问罢,众人齐声哄笑。

    蒋忆瑶最是听得投入,此时已笑到抱着肚子哎呦哎呦叫起来。她对了陈燕平高挑起眉毛来,示意他要多像徐新启学习。

    陈燕平也在笑,搔了搔头皮,脸上除钦佩而外,还有一丝愧疚。不卑不亢,于国于民都该如此。而他只做到了一半,另一半还缺乏得很。

    那边厢,光明已经彻底哑火了。红彤彤的一张脸,五官扭得都快变形了,可那张大的嘴只是呼呼出气,根本没法子搭腔。

    徐新启的表情有些沉痛,因为不解所以叩问得愈发严厉了:“你的生活和工作受了现代文明那么多的便利,为什么还要鼓吹民众盲目地排外呢,为什么不让同胞跟着你一起享受现代生活呢?!”

    陈燕平听到此时,也觉得起初不该不假思索地要以单方面的退让来结束这场争论。结合今日与从前的种种现象,他对于贾尽忠几乎是要下负面评价了。他一手横放在胸前,一手抓在脖颈上来回抚摸,突然向着前方高声发问:“光明先生,你找我们徐主任理论,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贾教授本人对昨日的报道有不满的意思?”

    光明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我自己要来的。”

    “这就对了。”蒋忆遥冷笑着连连点头,“我所了解的贾教授富有学问且谦逊有礼,颇有大儒风范,绝不会因观点不同而记恨寻衅的。您要真是老先生的簇拥者,就不要推他老人家至两难的境地啦。”

    一场口角来得快去得也快,胜负已定,大家便各自散开。这时候,陈燕平才察觉把厉凤竹给弄丢了,忙问谁看见她去哪了没有。大家都说没留意,甚至有人干脆没见她来过。倒是季老伯得意地眨眨眼睛,咧开嘴露出他空空松松的牙床来,笑道:“放心,跑不了。一定是为我掉的两颗大牙!自从东洋兵去旧馆打砸的事之后,她见了我就跑,不过很快会回来的。等她跑回来时,我就有烟抽啦。”说完,哈哈笑起来。

    众人不疑有他,说笑着一路回到了报社。

    陈燕平第一时间把报纸拿给徐新启看,自然也得到了绝对肯定的答案,此人就是东兴楼的经理。

    徐新启兴奋异常,拍着桌子跳起来,满脸堆笑道:“一切都能说通啦!我之前打听虚实的时候,有那么一个发现,就是金经理的大名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这个人要是没问题,为什么区区一个姓名还要藏头露尾呢?这样吧,我这里马上叫沪馆的紧急电话,把事情经过详说一番。陈君,你也不要闲着,替我跑一趟邮局,把这份报纸加急送往海州。这个线索太重要了,我不敢擅作主张,一定让沪馆方面仔细研究过原件再行决断。”

    陈燕平听见说要提请海州总馆方面的同意,深知这条线索很有可能会改变他个人,乃至整间报馆的前途。人生中像这样无限接近高山顶峰的时刻并不多,这很令人兴奋,尤其是在这个食不果腹的困苦时代下,许多学富五车的有识之士苦苦等待祈求着命运的垂青,由青年等到老年,然后悄无声息地隐没于茫茫大地。此刻的陈燕平很笃定,他不会是默默无闻的结局,绝不会。

    他对于自身结局的猜测尽管是正确的,然而却谈不上瓜熟蒂落的圆满,只是徒留一种秋风落叶的凄凉。

    厉凤竹稳定住情绪回到报社的时候,陈燕平已经出发近一刻钟了,徐新启则差不多同沪馆方面汇报完毕了。她这才得知,川岛的报道原件需要寄到沪馆,首先的反应是认为此举大可不必。因为东洋在海州的势力也不小,中途又要周折经过一大片受东洋武力威胁的港口城市,加上夜长梦多,并不是一种明智的决定。

    徐新启掏出兜里的香烟,点着抽了大半根,方才把眼神缓缓投向了主编办公室。

    虽只一个眼神,但厉凤竹哪还会不懂呢,这是提防自己人远甚于提防敌人了。如此大的惊天内幕,是无法在程序上绕开主编,擅自刊登的。但王富春一定畏事不愿批准,甚至他还会去请教那班与东洋人相处友好的狐朋狗友,请他们帮助参详。那样一来,结果会是真相没能揭露,倒打草惊蛇地让东洋领事馆愈发戒备大公报馆。他们已经被毁过一次了,除了一个报馆名,几乎是在法租界另起炉灶从头来过的,再有一次打击,恐怕就要关张逃难了。绕沪馆的原路并不安全,却也是无奈之下的唯一出路。

    可是谁想到呢,陈燕平这一去竟然再也没能回来。

    大公报社的一干人等从上午起,便觉事情大不妙了。因为陈燕平为人向来本分谨慎,接了如此重大的任务,不管办得顺不顺利,一定会回来给个交代的。于是,大家分头出去找。法租界邮局的差役告诉他们,有位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要寄特快邮包。地址写到一半时,有两个五短身材穿绸子长褂的男人进来找他。那个寄信的年轻人很抗拒,看得出来有事情发生,差役上前询问,那年轻人又说不需要帮助。

    顺着这条线索,大家立刻想到应该有人在捣鬼。于是,几乎惊动了整个津门卫的人脉,才打听到那两个五短身材的人,是东洋特务乔装改扮的。

    那时候,距离陈燕平被半请半逼迫地押往了海光寺,已过去了足足二十个钟头了,情形已经十分危急了。

    王富春办公室内外,围满了急切盼望能够救出陈燕平的同事们。社内只有王富春在日租界说话有相当的分量,而且涉及员工的人身安全,于情于理都该由他负起责任来。

    但王富春显然更关心陈燕平被捕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说清楚这一点,他绝不肯舍面子去求情。徐新启无需与厉凤竹事先串联,他们知道真实的原因不能说,一说出来王富春在电话里没准只会撇清自己与此事无关,根本不会把要求释放的意思传达过去。问到厉凤竹时,她摇摇头说或许问徐主任更清楚。而徐新启则说陈燕平对于东洋军队突破性别限制,提拔女性做将军的奇闻很有兴趣。

    王富春知道这个理由靠不住,因为这个理由根本无法解释陈燕平为什么要去邮局。

    蒋忆瑶请出沪馆来的代表,由他出面施压,务必要让王富春尽身为主编应尽的职责。王富春隐隐知道了,大家都有默契,而这种默契已经把他排除在外了,自己可能是津沪两家报馆中,少数不知陈燕平由何得罪东洋人的一个。因此答应尽管是答应,但以当面谈判较为有效为理由,一走就是一整天。

    这是一种无声的信号,意味着津馆管理层的土崩瓦解。

    然而,这期间几乎无人谈论报社内部即将到来的大震荡,所有社员共同的愿望是陈燕平能够平安归来。徐新启当下很懊悔,他后悔自己根本不应当对王富春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立刻转身跑出去另谋办法。但是,他从军政两界得到的回覆完全一致,东洋方面下决心从重处理陈燕平,而此事不扩大为外交问题已属万幸。徐新启从未表现得如此火爆,把茶杯摔个粉碎,他气愤地表示东洋的外交官跋扈乖张惯了,他们把一切不顺他们心意的事都归结为破坏友邦关系,不断施压以达到各种过分的要求。但东洋却绝口不提他们在东北的残暴行径,足以使人类文明倒退回原始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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