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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么多,然而厉凤竹只是绞着衣服边,半点回应也无。这可真把老人家急坏了,厉老太太高抬了手照着脸上便是一扫,跺脚说道:“我知道,这些话你一定嫌烦了。可我这个人呐,老了就有个碎嘴子的毛病,一个意思总要换着法儿说上十来遍才算说了个够。但我……但我,我是真心盼着你有个归宿,有个人帮衬,不要太累着自个儿,累坏了苦的到底是你,还有你身上掉下来的疙瘩肉。从前的你太要强,我一直都盼呐,你能想开了找个人。可眼跟前没有相当的就……就慢慢儿的吧,咱……咱也不急在一年半年的呀!这种事也是讲命的,我见过好多人苦要苦半辈子,到老才交上好运呢。你年纪是不小,却不是老的完全没指望了。不能阿猫阿狗随便跟一个,要挑个心眼儿好的。心眼儿好比有钱来得更紧要呢。实在是没人了,我这两天正想呢,我这对眼睛倒还能对付,我去接些缝补的活儿,每月贴几块钱家用,那你也可缓口气……”
厉凤竹越向下听越是羞愧,越是羞愧却越表现出不耐烦来,喊了一声“妈”,忙把话头剪断:“我求您了,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总之,你放心,我和姓唐的并不是要谈婚姻的那种关系。你不要拿着老眼光去看男女之间的交往,如今讲究新风气,你不要想太多,更不要在孩子面前说太多。”
厉老太太听说,眉头紧紧皱出三道沟。分明地回忆起昨天夜里,楼下印刷厂,还有隔壁报社,都是众口一词地说恭喜她老人家,家里好日子许是不远了。那样多的眼睛,难道都是老花的?那样多的脑袋,难道都是糊涂的?可见,厉凤竹又是在敷衍她这不中用的老人家。然而想得明白有什么用,隔了肚皮的娘,本就说话不好使。何况厉凤竹精通国文、洋文,她就是服管,一个文盲老太太却又哪里会管。因叹道:“得啦,我不是你亲娘,说不得你。可是,我就只把你当了远房一个外甥女看待,眼见着你要跟着汉奸往下流路上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两句了。但你要不听,我也……没法子的。”
厉凤竹始终是低了头,间或偷摸而快速地抬起眼皮向上睃一眼母亲是个什么神色。
这股子畏缩理亏的模样,倒是给了厉老太太一些底气,认为自己穷虽穷、笨虽笨,倒是不说假话不做恶事堂堂正正的一个人。因之气上心来,忍了半天的两句不中听的白话破口而出:“你糟践的不止是你这副身子,也是咱们一家的面子。我是想钱、要钱,盼着哪儿能捞上一包大洋防身养老,但我不要那些不干净的钱!”
这时太阳已经在天边悬起,日光无阻碍地照在天台上,烘得厉凤竹脸上热辣辣的。许多话噎在她胸腔里,却只是委屈巴巴地扯动厉老太太的衣角,一时是哀告,一时又激动不已:“妈!我要真像你误会的那样堕落了,我早阔起来了。这话现在不好说也不能说,说一半又是更加让你觉着糊涂。我不是正在拜托你嘛,耐烦些,这一个月不要出去打听事,更不要打听人。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别来干涉我的举动,到了时候我要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拿命来保全你们的颜面,成不成?”
有这样低声下气的样稿,总算勉强在厉老太太跟前交待了过去。跟着厉凤竹又催促她老人家,一定帮着在九点钟之前把小如甫带出去。
厉老太太眼含讥诮,反问她怎么现在就不怕孩子出了门会有危险呢。
厉凤竹答不上来,只是在心里想呐,出门是不安全的,留在家里呢,让孩子亲眼看着自己的妈妈做出些轻浮之举,那是精神上的一种摧毁。总之,摆在她一家人面前的路,没有一条是好走的。
下楼的时候,厉凤竹没有跟到房间里去,只是躲在丈来宽的楼梯间内,听着屋里传来时高时低的啼哭声。渐渐止住后,又是一阵脚踩地板咚咚咚的响动,夹杂着厉老太太的絮叨,说到最后竟也隐隐有了笑声。厉凤竹不免觉得更是待儿子有愧了,要把内心受辱后倔强的小如甫劝得肯出门,在她看来是比写出头条新闻更难的事,大概说句难于登天是不夸张的。可是,厉老太太就办得到,甚至可以让把人逗笑。应该不是厉凤竹蠢钝不会说话,不过是不懂得如何跟孩子相处罢了。是啊,她几年没跟孩子相处了,自然觉得讨孩子欢心是极难的事。而厉老太太不同,朝夕相处这几年早把孩子的脾气摸透了。
直到有了关门声,楼板被一级一级地踩过,厉凤竹才从楼梯间里缓缓地出来。拖着极其沉重的脚步,懒懒地挨在门板上,有气无力地推开来,怔怔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厉凤竹脑袋里很乱,她开始惆怅,究竟为人父母该以什么为先呢?供不起衣食和给不起关怀,哪一种更讨孩子嫌呢?为什么一天只是二十四个小时,如果能多几个钟头,那么养家和陪伴,就能两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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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钟刚到,楼下就有汽车喇叭在招呼着了。
厉凤竹化了妆,红红的胭脂把她的气色修饰得很好,但她的眼神里尽是疲态。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忽然就有眼泪涌了出来。她见了不由地急起来,要是不争气地果然掉下泪来,那就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了。于是,她把头高高昂着,两只手对了两只眼快速地扇动,鼻子用力吸着,好歹度过了今日的第一个危机。
走下楼,偏是合该有事,遇见蒋忆瑶正在不远处朝着这边走来。蒋忆瑶见厉凤竹今日难得不睡懒觉,心里先有一喜,招着手才道一句:“嗳,你……”定眼看时,情形却是不对。只见厉凤竹故意地扭过身,加快脚步向着一部小汽车奔了过去。又很快地钻到里头,侧身对着开车的人咕哝了一句话,车子就加速发动着驶离了此地。
蒋忆瑶伸开手平举在眉毛上,半眯了眼一认,开车的不是别个,正是唐书白。一阵气血上涌,把脸涨得发紫,无处发泄之下只得冲着汽车开走的方向狠啐了一口:“我可真是……出门不瞧黄历,果然就要长针眼!”
不过,气话归气话,实际上蒋忆瑶也不是无事乱跑的人。昨天深夜,徐新启忽然打了一通电话给她,说是请她明日早些起来,上午有些紧要事情要宣布。蒋忆瑶当时挂下电话还很欢喜的,她突然觉得那个没日没夜泡在报社里的徐新启又回来了,那么从前的厉凤竹也会很快回来的。谁知今早一来,倒是当头吃了一下闷棍,把她的幻想打破了一半。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照此说来,难道坏的开端竟是失败的一半了?
越想越觉得不安,蒋忆瑶揉着太阳穴慢一步紧一步向着报社走去。推门一看,里边坐着三个人,分别是通知她过来的徐新启,连连打哈欠的高俭,和手不知往哪里放的吕乃文。一个望了她点头微笑,一个敷衍着冷笑,只有吕乃文开口道:“呀,看来今天你们有要事相商吧?我是要去学校的,绕路过来送一点写文章用得上的材料,这就要走了,应该也还不至于影响你们。”
徐、高、蒋三人各有各的心结,但对了吕乃文倒不好怎样,因此坐着的二人先就站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客客气气把人先送出了门。
徐新启站着,望了吕乃文走了一段路,方才偏着头向了屋里示意,领着他们一路向会议室里去。蒋忆瑶并没有预先得到高俭也会来的消息,因此这时的思维十分混乱。她有种不妙的预感,来时揣了一路的乐观早已减了大半。加上刚才与厉凤竹那段尴尬的相遇,此刻完全是怀着悲观的心情坐下来的。
高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难得聚首,拿茶沫子泡水似乎委屈一点儿吧。”言罢,就去从前王富春的办公柜里取了一小盒他未带走的六安茶叶。
蒋忆瑶见他跑出去再跑回来,兀自嘀咕着忘拿热水壶又得多走一趟。于是,想趁他找开水的工夫,预备先问明徐新启今天是为了什么要开这样一个小会。
徐新启只是笑着说,待会就会揭晓答案的。
蒋忆瑶不便再问,坐在原地接过高俭忙前忙后好容易才泡出来的茶,吹开水面上几片绿叶,微微抿了一小口。
徐新启一直观察着蒋忆瑶的动作,直到见她低头呷茶。似乎正是为着要给她一个措手不及,突然挑着这个时候站起来,操着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打算大胆改版,尝试走消闲刊物的路线,大幅缩减新闻版面。”
蒋忆瑶又惊又怒,睁大了一对眼睛,嘴还没离开杯沿就迫不及待地要张口说话,满嘴的茶水喷了自己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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