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凤历三十六年九月,中陆的月光落在青丘山的泉水之上,纤细的赤足踩着乱石上浮动的枝叶碎影。

    星辰草漫过山野的暮秋,西州莽原沉浸在清冷的月辉之下。女孩以柔媚的嗓子唱起古歌,水流石涧稚音清越。

    女孩稚气未脱,柔媚的脸庞已是十分的秀美,白色衣裙,独自唱了一阵,揽裙蹲在泉边,掬了一捧清水,将精致的小脸浸入凉凉的水里,剔透的水珠从指缝、掌缘溢出,抬起头,微敛着眸子望着天边流卷的浮云。

    穿着藏青长衫的老者默默望着泉水里支离破碎的影子,闪着冷光的发丝被夜风吹散,似乎是映出天边流云浮掠的暗影。

    女孩抬起头,看见老者双眸里噙着清泪,伸手去扯老者的衣襟。

    “爷爷……”

    老者低头看她,握住她的手,将她牵下泉边乱石:“我的朋友埋葬在这里,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为了无谓的战争,葬身此地。”

    “无谓的战争?他们都葬在这里?”女孩顺着泉水望上去,两边没有一座坟茔。

    “都死在这里。尸骸虽然归乡,但是血肉败坏,灵魂已渗入这片土地。归途黯淡,无处找寻,这些褐色的泉石,或许还映着当时的战火。”

    女孩惘然不解,从怀里掏出一只雕饰着西夜影麟图的檀木盒子:“蔡爷爷送我漫金苔,浮在泉水上,就能照亮归途了。”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漫金苔,跪在乱石前,郑重其事的将漫金苔送到水里。

    蔓金苔,小叶色如金,宛如无数只萤火虫聚在一起,体态有如鸡蛋一般,浸入泉水之中,小叶分散开来,蔓于水波之上,晶莹光泽闪烁夺目,将乱石上的枝叶碎影照得淡淡若无。

    老者看着女孩天真烂漫的举动,锁在眉间的忧伤稍减。

    归途?人生数十载,归途可处觅,又岂是这区区蔓金苔能够照亮的?

    隐隐的震动传来,像是远处的大山崩裂。

    女孩望向让疏林山影挡住的远方,神情里有些畏惧,紧紧牵着老者的衣襟。

    “河西建郡也有五年了,还是不能安顿啊。”老者手轻按着女孩精巧的头颅,“那是拔野的铁骑,燕然,我们走吧,这些年来,我已厌倦了战争。”

    “为什么又要打仗?”

    “帝国的责任,或者说是大帝国的厄运,大帝国的身侧容不得强大的邻居,等你长大的或许会明白,青丘山的泉水并不总像你看到的这般晶莹洁净,泉底的石床都是沉积干涸的血色。”

    老者抱起女孩正要离去,从山林里钻出一个削瘦的身影,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背上斜挎一张四尺长的稍弓,稍弓内侧还系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锦饰布囊,箭囊却挂在左腰间。

    少年没有注意立在树下的老者与女孩,目光让泉水里的蔓金苔吸引住,挽起袖子,正要伸进水里去捞。

    “咦……”女孩从老者怀里挣扎下来。

    少年转过头来,却见阴影里藏着一双动人明亮的眸子,好似这让月色映着的泉水,在夜色里流着光,心神一震,只觉得这双眸子能吸人心魄似的,让人情不自禁的喜欢。待她走到月光里,却发现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秀美女孩,和善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龄来。

    女孩走到少年面前,指着泉水里的蔓金苔:“这是我的,不许你去碰。”少年头微侧着:“这物什长在水里,怎么说是你家的?你若喜欢,分你一半,我也没工夫都捞回去。”女孩轻哼一声,指着少年:“不单这蔓金苔是我的,连你也我的,你是晋昌的奴兵吧?”

    少年脸色大变,惶然左右顾视,再无心思去捞苔叶,心里盘算着如何脱身离去。

    少年身上衣服破烂,却能辨出是河西郡诸折冲府步卒所穿的窄襟紧袖兵服,背上所负的长弓也是河西郡兵制式兵器;看少年的年纪只有十六七岁,如此年少,只能是河西仆营的奴兵。

    老者从树下走出,将女孩子揽在怀里,望着少年,问他:“你是高昌人,还是车师人?”少年这才看到老者站在树下,心里大惊,揉揉眼睛,树下光线虽然暗一些,却还能勉强看到见物什,为何适才完全感觉不到这个老人?

    蹄声如雷,如在耳侧。

    老者抓住少年肩头,“拔野人洗掠晋昌,这泉道是必经之所,我们还是先避一避。”一手揽女孩入怀,一手抓着少年肩头,提步已在枝梢之上。月辉如水,远处铁骑扬尘,裹起一个巨大的黑影犹如巨龙一条往这边卷席过来。老者在林梢轻纵,转瞬之间已偏离铁骑行进的路线。

    少年心扑扑乱跳,怔怔望着老者。

    老者望着骑队驰去的方向出神,倒不在意少年拿眼偷瞧他,过了片晌,转头对少年说:“蔓金苔是稀奇物样,你倒舍得送燕然一半,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本就是我的……”燕然鼻翼轻皱,娇声若无。

    少年双手一摊,说道:“这夜明苔是你家的,哪轮得到我送你?”话语间倒似不愿意老人送他。乱发披散间,露出的瞳睛清光湛湛,有如星子,有着几分傲然。

    蔓金苔又名夜明苔,是产于西州白石之巅泉水的一样奇物,蔓金苔离开活泉,则聚叶成团,需用上品檀香木为器盛之,方可转徙他处。西州惯称别名,少年能认出蔓金苔,当不会是普通的奴兵,只是高昌、车师部的贵族子弟都徙往中京,这少年的来历怕是另有一番曲折。

    老者眸光落在少年眉间,少年却觉眉间压着东西,伸手去揉,抬头望向老者,却见一点笑意从老者深瞳里荡漾开来,微微一怔,倒觉得这老者的眸子比女娃还要来得生动,自己仿佛处在高处望向深邃不可见底的渊河。

    老者双眸湛然藏玄,窥的是旁人的心境,暗道:受了些人间凄楚,心境犹洁,只是眉间隐黯,藏有悲愤。老者早就看淡人世间的种种世故,也无心不理会他人的纷攘,却惜少年之才,本想助他一助,不料少年却有几分倔强与傲骨。

    燕然借着月光,这才看清少年的面容,眉直目秀,却不像在高昌时看到那些隆鼻抠眼的异族人,讶然说道:“你原是中州人?”

    少年别过脸去,不理睬她,脸上却有些愤然。

    老者淡淡而笑,从这少年身上看到自己幼时的一丝影子:“这便两相别过,他日有缘再见。”拍拍肩头,燕然娇笑一声,轻纵坐上他的肩头。老者迈步徐徐而下,每一步迈出数丈间距,看得少年目瞪口呆。

    老者下了青丘山,只花了一日工夫,就抵达弱水西畔,沿着弱水西畔的石碛路往张掖而去。

    弱水发于祁连山,流经张掖、居延,汇入居延泽。弱水以东的甘峻山、焉支山是中州、西州的天然分野。老者从高昌下来,本欲结束这趟西州之旅,从晋昌、张掖、姑藏返回中州,为了凭吊老友亡魂,绕道前往大泽北畔、北山南麓的青丘山。

    “西州奴兵里怎会有中州人?”燕然坐在老者肩头,犹记得那名少年。

    “百多年前,大呼兰入侵中州,数百万的中州人为避呼兰人,流徙西州,与西州各族混居。如今说及的西州诸族,除了车突、跋野、葛禄等游牧部族,其他部族里都混有中州人,高昌尤多。最后一位高昌王三十余年原是称雄中州一方的霸主,兵败退出中州,才做了这高昌之王,随他入西州,便有三四十万中州人。”

    “既然高昌残部里以中州人为多,为何还要将其编为奴兵?”

    “不单中州人,西州诸族也非天生罪孽。只是这人世间的陋俗,不是一时间能更改过来的。仆卒一制,沿袭呼兰,符合帝国利益,其他问题却是无人理会的。”老者低声发出颇为无奈的叹息。

    燕然听得有些疑惑不解,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呶着小嘴,却像生气的样子。

    老者微微一笑,也不理她,径望着湍湍北往的流水,滨水处密生芦苇,芦花飞舞,宛若柳絮,雁鸣天际,恰似芦苇间的风声,往北望去,远处的胡扬林似天穹倾下的一片金泽,溶入漠漠长天与苍茫的石绩地。

    隐隐传来骏马奔踢之声,有如滚雷。

    老者登上一处高地,往南边望去,视野尽处,数十胡骑裹着浑黄的飞尘沿着石碛路往这边驰来。胡骑大多裹着伤,想必洗掠张掖时没讨着好。

    胡骑发现高地上站着的一老一幼,拨转马首,泼喇喇的踏着白色碎石围将过来,嘴里“嗬嗬”大叫,声势骇人。燕然骇得脸色煞白,就像于阗所出的敛光白玉,紧贴着老者腰间,也不将脸别过去。

    数骑突前,折上高地,将精铁弯刀举至额前,刀刃折射出的寒光将凶残暴虐的眸子掩住。

    老者微微一叹,不待胡骑冲至身前,一手挽过燕然腋下,踏石而下,一步落在水滨的苇梢之上,只见苇梢稍稍一曲,复又弹起,老者带着燕然向那三千弱水滑落。

    驰上高地的胡骑皆摒息敛声,拔野镜悉心里一紧,但见老者甫落水上,复又旋起,足下水流因气机相引骤然现出一处水涡,旋起复落复又旋起,不过十余轻纵,老者已携着女娃到了对岸。

    古书记载:弱水其力不能胜芥,弱水水势湍急险浚,便是轻羽落到弱水之上,也会沉入水中。老者携人漂渡弱水,直如神人。拔野悉达面色如土,这才知道老者不屑取他等性命。心想自己率领百余部众洗掠张掖,遭遇河西奔雷甲骑,人马损伤逾半,也没有生出惊惶之心,北遁奔亡时,气势犹胜,为自己能在成年礼上与河西奔雷甲骑一战而心生豪气;待见到这老者惊世骇俗的轻身术,拔野镜悉气沮如丧,拨转马首,下了高地,策马缓缓往北而去,一路上一言不发。

    老者看着胡骑驰远,微微一叹,暗道:以往杀人如麻,如今却厌恶杀人。想到这里,心神一动,那个比他更杀人如麻的家伙正隐居在居延泽滨,心里不由的犹豫起来,要不要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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