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从树颠落下来坐到刘裕身旁挨着同一棵粗树干半边太阳已没入颖水旁的山峦去急赶三个时辰的路后他们也应好好休息何况今晚还要赶路希望在天明前成功潜入边荒集。

    两人专拣林木茂密处走怕的当然是乞伏国仁并没有如他们心愿般命丧于那级高手手上继续以天眼搜索他们行踪。

    刘裕取出干粮递给燕飞分享顺口问道:“若拓跋圭能在集外约定处留下暗记我们或可不用入集。”

    燕飞淡淡道:“我们很快可以知道。”

    刘裕吃着干粮欲言又止。

    燕飞讶道:“你想说甚么?”

    刘裕有点尴尬地道:“我想问燕兄究竟视自己为汉人还是鲜卑人又怕唐突燕兄。”

    燕飞微笑道:“我从不为此问题烦恼更没有深思过。经过这么多年各个民族交战混融胡汉之别在北方愈趋模糊南方的情况可能不是这样子。”

    刘裕叹道:“情况确有不同我祖籍彭城后来迁居京口可说是道地的南人。对我来说胡人带来的是不断的动荡和战争他们中残暴者大不乏人肆意杀人抢掠造成骇人听闻的暴行苻坚算是颇为不错的了可是若要我作他的子民我怎都受不了宁愿死掉。”

    燕飞默然片刻问道:“谢玄是否真像传说般的用兵如神剑法盖世?”

    刘裕正容道:“谢帅确是非常出众的人他有股天生令人甘于为其所用的独特气质。我虽一向对大阀世族出身的人没有甚么好感他却是例外的一个单凭他用人只着眼于才干而不论出身的作风便教人折服。”

    燕飞微笑道:“刘兄很崇慕他哩!现在我也希望他有如刘兄所说般了得因若差点斤两也应付不了苻坚。”

    刘裕一对眼睛亮起来奋然道:“我最崇慕的人却非是他而是祖逖他生于八王之乱的时期后随晋室南迁自少立志收复故土每天闻鸡起舞苦练剑法。想当年他击楫渡江立下‘祖逖不扫清中原死不再回江东’的宏愿其时手下兵卒不过千人兼全无装备可言还得自己去招募和筹措军士和粮饷。”

    燕飞别过头来目光灼灼打量他道:“原来刘兄胸怀挥军北伐的壮志。”

    刘裕赧然道:“燕兄见笑在现在的情况下那轮得到我作此妄想呢?”

    燕飞目光望往太阳在山峦后投射天空的霞彩双目泛起凄迷神色摇头道:“人该是有梦想的能否成真又是另一回事。”

    刘裕问道:“燕兄的梦想是甚么呢?”

    燕飞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岔开话题道:“祖逖确是了不起的一个人擅用以敌制敌之计兵锋北达黄河沿岸黄河以南的土地全被他收复。可惜晋帝司马睿怕他势大难制处处掣肘令祖逖忧愤成疾死于军营壮志未能得酬!”

    刘裕双目射出愤恨的神色沉声道:“若我刘裕有机会领军北伐定不教朝廷可左右我的行动。”

    燕飞竖起拇指赞道:“有志气!”

    刘裕苦笑道:“我现在有点像在痴人说梦。若我刚才的一番话传了出去更肯定人头不保。”

    燕飞欣然道:“这么说刘兄是视我为可推心置腹的朋友了。”

    刘裕肯定地点头道:“这个当然此更为我另一不崇慕谢帅的地方他的家族包袱太重一力维持不得人心的晋朝皇室。战胜又如何?还不是多纵容世族豪强出身的将领趁乱四出掳掠壮丁妇女掳回江南充作庄园的奴婢却对黄河以北潼关以西的土地弃而不顾根本没有光复故土的决心。”

    燕飞动容道:“刘兄竟是心中暗藏不平之气且不肯同流合污。哈!看来我燕飞没有救错人。”

    刘裕不好意思的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燕兄该大概明白。嘿!我说了这么多好应轮到燕兄哩!”

    燕飞淡然道:“我是个没有梦想的人有甚么好说的呢?”

    刘裕道:“怎可能没有梦想?像你我这般年纪至少也会希望有个漂亮的甜姐儿来卿卿我我享受男女鱼水之欢。”

    燕飞双目痛苦之色一闪即逝然后若无其事道:“有机会再聊吧!起程的时候到哩!”

    刘裕直觉感到他在男女之情上必有一段伤心往事识趣地不去寻根究底随他起立继续行程。

    “姻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秦淮河本叫龙藏浦又称淮水。相传秦始皇东巡路过此地看中其形势之胜于是凿断淮河中游的方山地脉为河渎以泄其王气故有秦淮河之称。

    当时朝廷推行九品中正制令门阀制度盛行家世声名成为衡量身份的最高标准这种特权造就了一批腐化、愚昧但知追逐名利以奇异服饰、奢侈享乐、游逸宴饮竟相攀比的高门子弟他们活在醉生梦死的另一个世界里国家的兴亡变得遥远而不切合现实亦正是这些崇尚清谈逸乐纵情声色之徒使秦淮河成为烟花甲天下、征歌逐色的胜地。

    十里秦淮河两岸河房密集雕栏画栋珠帘绮幔其内逐色征歌达旦不绝。河中则舟楫穿梭画船毕集。朱雀航一带的秦淮两岸更是青楼画舫的集中地最著名的青楼秦淮楼和淮月楼分立于秦淮南北岸遥相对峙。它们不但代表着秦淮风月更代表着江左权贵世家所追求的生活方式生命的乐趣。

    一艘小船从相府东园的小码头驶入秦淮河望朱雀桥的方向开去载着的是有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的风流宰相谢安。事实上南晋早废除丞相制政事操于中书监、中书令手中现时中书监为谢安中书令为王坦之与左右丞相并没有任何分别只是官称不同。

    八十多年来出任中书监者全是侨寓世族没有一个是本地世族而帝都所附的扬州刺史之位本地世族亦无法染指南方本土世族抑郁怨愤的心态可以想见。加上侨寓世族仗势欺人各自占地霸田封山锢泽直接损害土著世族的权益令仇怨日深。

    不知为何近日谢安特别想及有关这方面的问题所以他非常需要可令他忘却所有这些难以解决更不到他去解决的烦恼。只有纪千千才可令他乐而忘忧只凭她甜甜的浅笑已足可令他感受到生命最美好的一面何况还有她冠绝秦淮的歌声琴音。

    小船在船后画出两道水波纹温柔地向外扩展与往来如鲫的其他船只带起的水波同化混融灯火映照下河水波光粼粼两岸的楼房彷如一个梦境。

    苻坚的大军会否如狂风暴雨般把眼前美得如诗如画的秦淮美景埋葬在颓垣败瓦之下呢?

    刘裕和燕飞伏在颖水西岸一堆乱石丛中目送七艘大船扬帆南下。刘裕如数家珍的道:“两艘载的是攻城的辎重器械另五艘是粮船可知秦人正在淮水北岸设置据点准备渡淮。”

    燕飞乘机调息运气心忖刘裕的武功或许及不上自己却肯定是天生精力旺盛体质气魄均有异于常人的凡人物;经过近两个时辰的全奔驰后仍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兼且胸怀远大抱负沉稳坚毅如此人才只有拓跋圭可堪比拟。而两人一南一北汉胡分明碰头时会是甚么一番情况?确令人大感兴趣。

    刘裕往他瞧来见他一脸深思的神色问道:“燕兄在想甚么?”

    燕飞当然不会告诉他心内的思潮道:“我在奇怪因何不见妖道妖女追踪而来否则我们便可从而弄清楚戴鬼面具怪人是何方神圣。”

    若是卢循追来那鬼面怪人便该是江陵虚或安世清而不会是孙思换过其他两人亦可如此类推。

    刘裕苦笑道:“他们根本不用千辛万苦的跟踪搜寻而只须到边荒集守候我们:卢妖道或安妖女均该猜到我的目的地是边荒集又误以为你是到汝阴接应我的荒人。”

    燕飞听得眉头大皱刘裕的推测合情合理有这两个武功惊人兼又狡狯绝伦的妖人在边荒集狩猎他们会横添变数偏又避无可避。在此情况下倒不如在没有秦人的威胁下和他们硬拚一场只恨在现今的情况下纵有此心却没法如愿。

    刘裕明白他心中的忧虑道:“我们打醒十二个精神说不定可以逾过他们的耳目。”

    两人跃身起来一先一后的去了。

    谢玄独坐广陵城刺史府书斋内一张山川地理图在地席上摊开展示颖水、淮水和淝水一带的形势画工精巧。

    明天他将会亲率另两万北府兵开赴前线由于敌人势大若如此正面硬撼不论他的一方如何兵精将勇仍会给敌人无情地吞噬可是若不阻截敌人让对方在淮水之南取得据点并即兵分多路便要教他应接不暇那时建康危矣。

    所以此战胜败关键在于掌握精确情报利用对方人数过于庞大行军缓慢粮草物资供应困难的缺点以奇兵突袭先斩其粮道又趁其兵疲力累、阵脚末稳之际对苻秦先锋军迎头痛击挫其锋锐以动摇对方军心士气。但想虽是这么想如何办到却是煞费思量。皆因对手自苻融而下均是在北方久经战阵的人深悉兵法在各方面防备周详。

    “笃!笃!”

    谢玄仍目注画图从容道:“谁?”

    “刘参军求见大人!”

    谢玄心感奇怪现在已是初更时分明天更要早起刘牢之究竟有甚么紧急的事须在此刻来见他。便道:“牢之快进来。”

    一身便服的刘牢之推门而入在谢玄的指示下于一旁坐好沉声道:“刚接到寿阳来的飞鸽传书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高彦密携燕国的国玺到寿阳见胡彬将军。

    谢玄愕然道:“竟有此事?”接过传书低头细读。

    刘牢之道:“此玺制自慕容鲜卑族著名的传世宝玉白乳冻晶莹通透入手冰寒异于常玉上刻大燕国玺四字胡彬所得肯定非是伪冒之物现已派出一队精骑送来广陵至迟明早可到。”

    谢玄点头道:“确是非常有趣此玉一向是燕君御玺为何会落在高彦手上?”

    刘牢之道:“据传此玉在当年王猛奉苻坚之命攻伐大燕擒捕燕王慕容玮和慕容评等人想取得此玉好献予苻坚却寻遍燕宫而不获。有人怀疑是落入当时任王猛先锋军的慕容垂手中因此玉对慕容鲜卑意义重大故他私下据之为己有但因包括苻坚在内人人畏惧慕容垂最后此事不了了之成为悬案。”

    谢玄默思不语把传书放在一旁。

    刘牢之续道:“燕国之亡实亡于慕容垂之手当年燕君慕容玮对慕容垂顾忌甚深故对他大力排挤慕容垂一怒之下率手下儿郎投奔苻坚并自动请缨率军灭燕苻坚只是因势成事。而若非有慕容垂之助苻坚肯定无法在短时间内统一北方。”

    谢玄道:“但高彦这方玉玺是怎样得来的呢?”

    刘牢之道:“高彦是为一个叫燕飞的人传话约大人于十月初七西戊之交即是四天之后在寿阳外一处山头碰面说有关乎此战成败的要事禀上大人不过他坚持大人必须亲自去见他。”

    谢玄淡淡道:“高彦是否可靠的人?”

    刘牢之答道:“高彦是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与我们一直有紧密的联系他的消息十有九准且最爱在风月场所充阔花钱所以经常囊空如洗闲时便藉买卖从北方偷运而来的古籍文物帮补使用除知道他是汉人外其他一概不详。奇怪的是他说话带有江南口音却又精通各族胡语。”

    他的奇怪是有道理的南方汉人罕有精通胡语只有长居北方的汉人因与胡人杂处学懂胡语并不稀奇。

    刘牢之下结论道:“高彦自地提议自己作人质可知他对燕飞是绝对信任否则以他这种视财如命的人不会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当然他希望事成后我们会给他一笔大财。”

    谢玄道:“燕飞是不是那个名震边荒集的卓剑手。”

    刘牢之道:“正是此人据我们的情报燕飞孤傲不群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终日埋杯中之物。其剑法别走蹊径不论单打或群斗边荒集从没有人能奈何他。以这样一个人才偏像没有甚么志向甘于充当边荒集第一楼的保镖。高彦遇上麻烦也赖他的剑来为之解决。据说他有胡人的血统至于实情如何便无人晓得。”

    谢玄道:“假设他是代表慕容垂来见我将证实我二叔所料无误苻坚手下大将裹确有暗怀异心的人。”

    刘牢之道:“但也有可能是个陷阱燕飞是来行刺大人连高彦都给他骗了。”

    谢玄微笑道:“我知道牢之行事谨慎这是好事。但我更想知道你内心真正的想法。”

    刘牢之叹一口气道:“在大人有心防备下谁有本领刺杀大人?高彦更是精明透顶、狡猾如狐的风媒最擅鉴貌辨色分辨真伪。他肯信任燕飞肯定不会错到那裹去。高彦说到底仍是汉人若让苻坚此战得逞他将成为亡国之奴。边荒集的荒人一是为钱二是为不须屈从于权贵的自由高彦和燕飞均应是这种人。”

    稍顿续道:“问题是在如今的情况下纵使慕容垂有意背叛苻坚但他可以弄出甚么花样来?他今趟随来的亲族战士不过三万人在百万秦军中起不了多大作用。最怕是慕容垂奉苻坚之命布下陷阱我们在难辩真伪下惨中敌计而我们根本消受不起任何误失。”

    谢玄仰望屋梁像没有听到他说话般思索道:“真奇怪!燕飞把燕玺交给高彦的地方应离汝阴不远当时乞伏国仁正亲自追杀他且照时间看燕飞于离开边荒集时慕容垂和苻坚该仍未抵边荒集他是如何与慕容垂联络上的呢?依道理这么重大的事又牵涉到燕玺慕容垂应不会假手于人。”

    刘牢之道:“此事见到燕飞自可问个清楚明白希望他确名不虚传没有丧命于乞伏国仁之手。”

    接着欲言又止。

    谢玄拍拍他肩头欣然道:“不要低估慕容垂。此人不但武功冠绝北方且智计群用兵如神他必有方法扯苻坚的后腿。哈!要赢我谢玄嘛他何用使甚么阴谋诡计只要全心全意助苻坚作战便可因势成事。他肯拿这方玉玺出来正证明他的心意。唔!我和你立即起程去见高彦有很多事我要亲自问他才成明天领军的事交给何谦全权处理。”

    刘牢之起立揖别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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