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正在夹菜的殷戈止幽幽开口:“后院有脏东西,为了大人的家宅安宁,还是劳烦廉统领清理了为好。”

    廉恒此人,是魏国第一铁面,谁的脸色都不看,谁的面子都不给,大公无私,嫉恶如仇。先前一听说他守城门,风月都怂着不敢冒险,就因为他实在太难糊弄。

    昨天她就在想,太尉是统管全国兵权之人啊,别说国都衙门了,太尉衙门都在他的势力之下,就算他院子里有问题,谁敢来查?

    没想到殷戈止请的是廉恒。

    廉恒出马,一个顶俩!就在赵旭瞪着殷戈止错愕的时候,这位大统领就已经一脚踹开了后院锁着的门,让人拿着铲子将土都翻了一遍。

    “你们放肆!”赵旭回过神来怒吼,提着衣摆就要去找廉恒理论,哪知一跨出院子的门,就闻见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腥味儿。

    “回禀太尉大人!”机灵的护城军士兵跑过来道:“在后院发现了很多女尸,已经挖出来三具,其余的还在挖掘。”

    一个没站稳,赵旭跌坐在地上,嘴唇抖了抖。

    已经挖出了尸体,那他想拦也拦不住了。

    腐腥味儿四散,殷戈止放下了筷子,优雅地擦了擦嘴,转头看向封明:“封将军,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应该禀告圣上。”

    封明皱眉:“我休假。”

    刚说完,想想不对,拂袖就站了起来,严肃地道:“休假也不能阻拦我护卫皇城的决心!我先走一步。”

    风月朝殷戈止屈膝,很是自然地道:“那奴婢也告退了。”

    眼神一凉,殷戈止下颔紧绷,伸手就扯住她的裙子:“你走哪儿去?”

    风月侧头,低低笑道:“王爷,奴婢是将军身边的丫鬟,将军都走了,奴婢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对这案子的后续,也不关心吗?殷戈止皱眉,手上一松,她就恭恭敬敬地跟着封明出去了。

    跨出门的时候封明回了个眸,头微微低垂,深邃的轮廓在阳光里勾出好看的线条。嘴角微勾,留给殷戈止一个似嘲似讽的眼神。

    人,我带走了。

    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殷戈止冷笑一声,别开了头。

    赵旭在外头与廉恒对峙,封明离开的时候,礼貌地选择了不打扰他们,直接翻墙。

    太尉府气氛凝重,风月一离开,整个人就松了口气。

    “你想做的事,做完了吗?”封明侧头,问了她一句。

    风月微笑:“完成了第一步,多谢将军,剩下的我自己来。”

    “月儿……”

    “停!”实在没忍住皱了皱眉,风月抬手拦着他的嘴,打了个寒颤,眼神古怪地道:“您为什么这么叫我?”

    封明挑眉:“我习惯你叫关清越,而不是什么风月,但怕叫错给你惹麻烦,所以叫月儿最好。”

    月儿,越儿,反正都一样。

    这个理由风月觉得还可以接受,点头道:“那好吧,前头路口咱们就分开走,我回大杂院,将军进宫。”

    “好,你先走。”

    “嗯。”扭头就往大杂院的方向跑,风月跑得头也不回,也就看不见有人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她跑得没影,才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三个人算是莫名其妙分工合作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风月回到大杂院等了一整天,一直没有太尉府的任何消息。

    扭头看向秋夫人,风月神色古怪地问:“你们外头的人,什么风声也没听见?”

    “嗯,只听说太尉府上出了事,不少护城军赶过去了,具体出什么事,一点消息也没有。”秋夫人挑眉:“您问这个做什么呀,咱们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不管里头发生什么,只要皇帝再次去这太尉府,那就成事。”

    风月沉默,然后笑了一声。

    她是想看看殷戈止是输是赢,却没想到这次,神机妙算的大皇子会输这么惨,还是输在自家父皇手里。

    发生这么大的命案,封明又禀告了圣上,要是圣上秉公办事,那太尉府现在早乱了。可惜没有,风声都传不出来,那就表示,殷戈止都没能出来。

    殷戈止进了宫,跪在御书房,不慌不忙地侧头,躲开自家父皇扔过来的玉石镇纸。

    “赵太尉效忠我殷氏十年有余,也是你说查就能查的?!”魏文帝震怒:“沉璧,你一向孝顺,怎么去一趟吴国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缓缓抬头,殷戈止盯着自家父皇,慢悠悠地道:“直到儿臣去吴国之前,儿臣眼里的父皇,都是个明君,礼贤下士,黑白分明,赏罚有度。为此,儿臣甚至没有质疑过您说关将军叛国的话里有别的心思,全心全意相信着您。”

    所以听见易国如临死之前与风月的对话,没人知道他有多震惊,那是他头一次想起审视自己父皇的所作所为。他教自己的,的确是忠孝仁义,可他自己做的呢?

    本以为是奸佞蒙蔽,他回来给关家翻案,也能给父皇赎罪。可是当看见二皇弟身上的太子朝服,看见父皇脸上躲闪的神色的时候,他突然明白,被人一直蒙蔽着的,可能是他。

    最后一丝希望是在魏文帝那封“再提关家之案者斩”的圣旨里熄灭的,他以为父皇能听进去,可是他听不进去,甚至恼羞成怒,那就说明……

    他一早知道关家是冤枉的,饶是如此,也因为忌惮关苍海,而将一百多条无辜而忠诚的生命,狠戾地葬送了。

    这样的父皇让他觉得很陌生,也让他觉得很茫然。这个从小教自己东西的人都是错的,那他到底是对是错?

    唯一想得明白的,就是他对不起关苍海,对不起关清穆,对不起关家无辜死去的所有人,更对不起关清越。

    他曾嘲过她妓子不配铠甲,却没有想到,她曾经拥有的铠甲,是他亲手击碎的。

    闭了闭眼,殷戈止嗤笑,眼里波光粼粼,看着自家父皇问了一句:“父皇当真值得儿臣信任吗?”

    魏文帝一震,接着就变了脸色。

    殷沉璧是他第一个皇子,是他薨逝的前皇后留下的嫡子,他自然很爱重。

    可有人给他算命,说殷沉璧“与父相悖”。

    为此,魏文帝用尽了心思栽培他,与他培养感情,带在身边长大,就是为了避开这命数。他的皇子,哪能与他相悖呢?更何况这个皇子天资聪慧,将来必有大成,那更加不能忤逆他了!

    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殷沉璧乖顺了二十多年,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命数。

    捂了捂心口,魏文帝拍案,怒不可遏:“你放肆!朕是你父皇,你怎么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下头跪着的人垂眸,没再躲避上头砸过来的东西,被玉质的笔搁打破了额,一股子血流下来,叫他眼前一片血红。

    他的父皇分明教过他:世间虽有亲疏,却也有对错。人有错,虽亲近也得罚,人无措,虽疏远不得欺。

    现在上头站着的,是谁呢?

    御书房里,魏文帝的叱骂声持续良久,殷戈止跪着没动,等到最后,却听得他一句:“太尉府的事情你不要管了,朕知道该怎么处置。”

    知道?殷戈止颔首起身,没管脸上的血,淡淡地道:“那儿臣等着看父皇的处置。”

    被这话的语气冻得打了个寒颤,魏文帝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又气又恼。

    “王爷!”一出御书房,不少宫女被他这模样吓得尖叫,有的忙不遂递了帕子来,殷戈止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慢慢地往宫外走。

    大云挡日,天地间清凉一片,有风呼啸,卷起一人绣着三爪龙纹的衣角。墨发翻飞,那人走得极缓,背影瞧着让人心痛,众多宫女不知不觉地跟在他后头走,直到快出御书房的地界,才被侍卫拦下来。

    有宫女啜泣出声,旁边的人怪她:“你哭什么呀,弄得我也想哭。”

    小宫女哽咽:“我也不知道啊,看见孝亲王这样子,心里就跟着难受。这是怎么了呀……”

    眼瞧着那身影要踏出清月门了,御书房里追出个太监来,接着殷戈止就被拦在了门前。

    “王爷。”魏文帝身边的太监颤颤巍巍地道:“陛下有旨,让您在宫里住几日。”

    凉意更甚,殷戈止却是失笑出声,眼里流光四溢,身如玉山将倾,这等风华,看得那太监都失了神。

    “好。”他说:“父皇要我留,那我便留。”

    风月觉得奇怪,往常殷戈止总是没事就跑到大杂院喝茶,可太尉府的事情都过去三天了,也没见他露面。

    正准备去找封明问问,谁知道尹衍忠那边就有了动静。

    “少主,太尉府在准备接驾。”

    接驾?眼睛一亮,风月立马将殷戈止抛之脑后,带着人进门就规划接下来的行动。

    皇帝微服出宫了,带着殷戈止一起,到了太尉府。

    赵旭跪在门口恭迎,穿的是常服,四周也没什么人。

    魏文帝上前就将他扶起来,感慨地道:“委屈爱卿了。”

    “臣不委屈。”赵旭哽咽:“臣多谢皇上宽恕。”

    殷戈止站在旁边,眼里半点没有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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