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三川想起董夫人,便有些莫名心疼,好端端的一个人,却变成了这般模样,虽然头是头脚是脚,但却竟将自己认作了死去的孩子。脑子都变了,人还是原来的人么。

    董大夫还嫌不够,整个人已浸在仇火之中,无法自拔,“待杀光沧月教的人,我一把火将那沧月教屋舍烧得干干净净!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最后连平顶山也烧起火来。火光直冲天际,夜晚时刻,百里之外都能见到那冲天大火。”

    陆三川心中一惊,“那岂不是要祸及无辜百姓。”

    董大夫毕竟人性未泯,终叹了一口长气,镇静下来,摇了摇头,答道:“第四日下了瓢泼大雨,过不多久便将那火浇灭了。”

    陆三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有些同情那死去的一百余人,“可绑你孩子杀你孩子的,加起来不过一二十人,你杀了人家一百余人...”

    董大夫瞟了他一眼,好似见到一头不懂人事的麋鹿,“你不曾经历过失亲之痛,自然无法懂得。”

    我不曾经历过失亲之痛?陆三川苦笑了一声,“经历过如何,未经历过又如何?”

    董大夫道:“你经历过失亲之痛,还能说得这般轻巧。那只两种可能,其一,死去的并非你至亲,其二,你是个无情无义的禽兽。”

    陆三川两眼一睁,微微有些恼怒,“他人杀我亲人,我便非要报仇,以命祭命吗?”

    董大夫冷冷哼了一声,“怎么,你要讲圣人那套冤冤相报何时了吗?你我都是凡人,长着一个肉心。倘若有人拿剑往我那肉心上刺了一刀,我定然要他付出代价,这不是小心眼,这叫因果报应!更何况那沧月教的人动了我至亲的孩儿,逼疯我至爱的妻儿,我当然要屠他们全教!若我妻儿也遭了不测,哼,只怕这江湖也要被我搅得天翻地覆!这不叫蛮不讲理,这是作为男人的担当!”

    陆三川仍不心服,道:“可圣人有云...”

    董大夫将手一挥,厉喝道:“去他娘的圣人,我就是一凡人!我只知道家人是我的一切!不论是谁动了他们,都得死!哪怕是皇帝老子,我也要冲进皇宫去,一掌劈下皇帝老子的脑袋!”言毕,转头向陆三川。

    因过于气愤,董大夫面孔红得要烧起来,两只眼睛更是不用说,几如涂了鲜血那般骇人,“别给我讲着许多废话!若不是夫人将你当作了雅志,我早已一掌将你劈死在这里了!”

    陆三川自知无法服人,垂下头,望着脚边躺着的一片枯叶,低声说道:“那你又何必千辛万苦将我救下。”

    董大夫哼了一声,颇为不屑,“当时得知你为了救你娘子不顾性命,我才破例为你治疗,若早知你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我定不会管你死活。练武!马步!”说着,将右脚插入陆三川两脚之间,将他两脚踢开二尺有余。

    “我教你,是因为夫人要我教你。

    各路身法武功大相径庭,其要点却是大同小异,便是下盘稳当。施乾陵虚步时,腰胯要紧中有松,脚下要灵活多变。”

    直到日落,二人才回去农舍。

    董大夫顾自走在前头,迈着大步,显然不想理会陆三川,待到可见农舍,才减缓脚步来到陆三川肩旁,乐呵呵地走着。“夫人,我回来了。”

    董夫人便即迎出门来,双手抓上陆三川胳膊捏了又捏,好不牵挂,“雅志,学的如何?”

    陆三川强挤出笑,避开董夫人的眼光,答道:“爹教了我几句心法口诀。毕竟伤未痊愈,不便尽力。”

    董夫人不觉有异,连连点头,说道:“也是,也是,若第一次便学得过于刻苦,难免引旧伤发作。晚饭都准备好了,快进屋吃吧。”

    董大夫一改在小林中的怒气冲冲,搂住陆三川肩膀,两眼笑得眯成了一道缝,“走,雅志,吃饭去!”

    陆三川已然明白董大夫,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向他微笑点头。

    三人一齐回到农舍之中。

    吃罢晚饭,陆三川欲帮苏青洗碗洗筷,苏青依旧生着闷气,不愿理他,顾自端着木桶去到田边蹲下。

    董夫人也道:“雅志,你是少爷身份,怎可帮着下人干活?你还是回去屋中歇着吧。”

    屋内仅剩董大夫,此时躺在老板的被窝之中。

    陆三川见董夫人不在屋内,也便不拘泥于称呼,径直问道:“董大夫,我们今晚睡这里吗?”

    董大夫并不答话,顾自翻看着一本泛黄的书籍,大约在查阅着什么。

    陆三川知他不喜自己,也不再去唠烦他,顾自坐在床头,回忆董大夫所授武艺。

    过得许久,董夫人与苏青推门而入。

    董大夫忙合上书出了被窝,拉着董夫人的手来到老板一旁,“快,夫人,我给你焐热了。”

    董夫人抬头,见陆三川一人愣愣地坐在床头,心中全无半点喜悦,双手叉腰,没好气道,“那雅志的呢?”

    董大夫并不恼怒,反笑道:“我在你被中窝了许久,浑身正冒着热气呢,只要一进雅志被窝,雅志被窝便暖了,放心吧。你还是快快躺下吧。”

    董夫人显是享惯了宠溺,对此并不买账,双眉轻锁,嗔怒道:“快去躺下!”面对陆三川时,却是细声细语,显尽母性关怀,“雅志,等你这不争气的爹爹把被窝焐热了你再躺进去吧。”

    陆三川受宠若惊,有心帮董大夫说话,便道,“娘,你累了一天,也快些休息吧。”说着将董夫人往老板推。

    董夫人乐不可支,咯咯笑个不停,任由陆三川推着往老板走去,“哎,好的好的。”

    董大夫看在眼里,好生羡慕,忍不住撅起嘴哼了一声。

    陆三川将董夫人推到老板边上,正要与苏青关怀几句,苏青却忽别过头去,不愿理睬。虽然如此,她心中却是期盼陆三川能够讲些好言好语。

    但陆三川不经世事,又哪里懂得姑娘如海一般的心思?见她别过头去,当她仍旧生着闷气,便只好折身走回床边,躺进被窝。

    转入初冬,虫蛇栖眠。农舍在郊外,更无逛夜人声。四周静静悄悄的。

    陆三川却是辗转难眠,索性将头一撇,望向窗外的那一把淡淡黄刀。

    他想起白天,董大夫在小林中的话。虽然董大夫怒气冲天,大有说气话之嫌,但以董大夫的修养心性来看,气话占不了多少分量,多是肺腑之言。

    至亲被杀,果真要报仇吗?

    他不历江湖风雨,便难懂生死情义,只知性命宝贵。无论何人的性命,皆不可轻易伤害。

    可他忽转念一想:我这般想法,别人却不一定这般想法。董大夫视妻子如心腑宝贝,孩子被杀,定然怒火冲天。而董夫人疯疯癫癫,想来他也吃了不少苦头吧,但以我肉眼看来,他却似乎毫不介意,依旧这般宠着董夫人。

    家父被杀,至今为止我从不曾想过报仇。袁叔知我心思,大失所望,却也没再说些什么。董大夫却是怒火冲天,斥我禽兽,似要把我生吞活剥了那般。

    情义...情义...哎。大约是我少不更事,才至如此吧。

    陆三川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心下却已深觉董大夫所言有理。这是作为男人的担当。

    如此三十日。

    陆三川已将乾陵虚步学得七七八八,只待勤加练习,便可熟能生巧。

    苏青却仍然不愿理睬陆三川。

    这让陆三川很是为难:三十日来,苏姑娘始终不肯开口与我交谈,独自一人吞咽苦楚。她对于我的恩情日益厚重,我却要如何偿还?

    他见苏青独自抱着一只盛满衣物的木盆,踉踉跄跄正要往河边走去,忙抢身上前扶住木盆,说道:“苏姑娘,我帮你!”

    苏青心中虽喜,却不愿如此轻易妥协,用力拧身挣脱,低声道:“不要你帮忙!”心中却是想着:你只消讲几句美言,我便原谅了你。

    陆三川却是说道:“你救我在先,这些日子又为了我吃了这许多心酸苦楚。如此大恩大德,要我怎么报答?还是让我帮你做些什么吧!”

    苏青期待落空,恼羞成怒,转过头,眼眶中已是泪水盈盈,“报恩报恩报恩,陆三川,难道你的心里就只有报恩吗!”

    董夫人闻见屋外吵吵嚷嚷,便放下手中刺绣要出去查看,董大夫抢先一步按住她肩膀,朝刺绣努了努嘴,说道:“你呀还是不要管其他事了,快快将这绣完,雅志都等不及了呢!”

    董夫人听见“雅志都等不及了呢”,便将其他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痴痴笑着又捏起绣花针。

    董大夫这才走出屋外,阴沉着一张脸将陆三川拉至一旁,低声问道:“陆三川,什么陆三川,难道你是陆三川?那陆本炽之子?”

    相处一个月,陆三川对董大夫已放下戒心,便向他拱手深深作揖,毕恭毕敬答道,“董大夫实在抱歉,没有机会与你告之实情。敝人正是陆三川。”

    董大夫双目一凛,面庞冷淡,“哼,江湖传闻你放火烧了老家,想来丝毫不假。”

    陆三川忙道:“非也...”

    董大夫不等他话说完,抢道,“不过这与我无关!江湖因游龙吟刀而乱,人人皆在寻找游龙吟刀刀谱,若是得知你在这里,只怕我和夫人也要没清静日子过了!今晚,等夫人睡着了,你们便悄悄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陆三川道:“可夫人...”

    董大夫想起董夫人,态度倒是缓和不少,只是愁容惨淡,叹了一口气,“至于夫人,大不了我再花上两年,为她治理心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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