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自头到脚,被酒灌了个彻彻底底,连眼睛都是通红通红的,仿佛饿极的野兽。

    陆三川见状,大是担心,暗暗将画剑握紧,心道:倘若江前辈发起酒疯,胡乱动手,我定拼尽全力将他拦下,保护栾大哥等人逃走!

    过不一会,江城子摇摇晃晃、慢慢悠悠站起,踱到陆三川身旁,抬起右手指向陆三川,含糊不清地道:“你,起来!”

    陆三川不知江城子要做什么,手握画剑随时待出,盯着江城子小心翼翼站起。

    江城子却是拍了拍自己胸口,说道:“打我一拳。”

    陆三川有些吃惊,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与身旁的栾为对望过一眼,不敢动手。

    江城子见他只是傻愣愣地站着,颇为不悦,双眉一皱,大声喝道:“打我一拳!”

    陆三川无奈之下,只得挥起右拳,象征性地轻轻砸在江城子胸口。

    江城子并不满意,用力捶着自己胸口,说道:“用点劲,对准这里。”

    陆三川便加了劲道,一拳打在江城子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江城子仍是纹丝不动,愈加不满,大喝道:“我叫你用力。”

    陆三川知晓江城子武功高强内力深湛,就算自己拼尽全力,也一定不是江城子对手,但此时江城子醉得稀里糊涂,倘若自己全力以赴,说不定果真会伤了江城子。他便暗暗运起内力,用上三成力道,一拳打在江城子胸口。

    江城子立时身体一软,坐倒在地上,却是蹬脚撒泼嚎啕大哭。

    众人当即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江城子良久,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陆三川抬起右拳放在眼下粗粗一看,只见四根玉柱白嫩细滑,拳峰却已然生出老茧,显然经历了风霜。他心道:这样的拳头,竟能打哭江前辈?

    江城子哭声愈加凄厉,过不片刻,却戛然而止,转头向陆三川望过一眼,又大哭起来。

    陆三川慌了手脚,忙蹲下身去,似安抚婴孩一般安抚江城子,“江前辈,乖,不哭了,我...我请你喝酒。”

    江城子双脚乱蹬,手掌拍打着地面,哀嚎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陆三川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向苏青求助,苏青只是抿嘴偷笑片刻,傲娇地别过头去,心道:哼,让你平时不理我。你要是过来拍拍我肩膀,我就帮你。

    陆三川见苏青转移视线,以为她不愿伸手,无奈之下,只得问道:“什么日子?”

    江城子哭得愈加凄惨,眼泪如同屋顶融化的积雪,哒哒往下淌个不停,与他的脸庞、名声极为不符,“夫人...夫人死了...夫人死了...啊...啊...”

    以武功而论,如今江城子堪称天下无敌;以名望而论,江湖中人听闻“江城子”这名字,无不肃然起敬。但正是这泰山一般高大雄伟的男子,心中也有一片柔软地。

    陆三川立时明了,原来江城子的这般突变,只因夫人死去。他垂下头,握住江城子的右手,黯然道:“江前辈,请节哀。”

    栾氏兄弟虽不曾见过江夫人,但见江城子这般的武林强者喝醉显露真性,也知他对夫人的一片痴心,各自低下脑袋,默默哀悼。

    苏青终于不再傲娇,缓缓转过脑袋,望着大哭的江城子,心下却是无比羡慕:倘若我死了...陆三川会这般伤心么?

    江城子哭了许久,断断续续地道:“夫人...夫人要我保护你,要我助你成为绝顶高手...可你这般无能...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助你成为绝顶高手...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下去陪我夫人...啊...”正哭着,江城子忽然大叫一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沉沉睡去。

    陆三川自惭形愧,低下头,却想起年幼时曾见过的一副画面:书房,一片昏暗,桌角的一盏烛火亮着微光。书桌正中摆着一张柳含烟的画像。陆本炽坐在书桌前,望着柳含烟的画像,一边饮酒,一边暗自伤神,明明眼泪止不住地流,却强忍着不哭出声。

    父亲那时,大约也是这般心情吧。

    .

    屋内,一人睡着,一人愣着,一人羡慕着。

    栾氏兄弟互相望过一眼,抬手轻拍对方臂膀。

    小二推门而入,才进屋,便嗅到一股渗人怨气,不禁止住了脚步。

    众人回过头时,小二双腿已是不住打颤。

    陆三川朝桌子丢了一个眼神,声音有些嘶哑:“劳烦,将饭菜放在桌上吧。”

    小二忙应了一声,两只眼珠不住左右打量,见栾氏兄弟并无动作,才敢一步一步走进屋内,将托盘放在桌上,随后迅速撤出房间。

    陆三川叹了一口气,抱起江城子站起,与众人道:“你们先吃吧,我抱江前辈先去休息了。”

    栾不为赶忙站起,去到门后,为陆三川打开门。

    陆三川走至门口,向栾不为点头致过谢,才去到隔壁房间,将江城子放在床上。

    他取过毛巾,浸入脸盆中,拧了个半干,到床边坐下,细细地为江城子擦了一把脸。

    苏青端着一碗盖着些许菜肴的饭走入屋内,将碗放在桌上,轻声道:“吃点吧。”

    陆三川凝视着江城子面庞,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不动身。

    苏青叹了一口气,重新端起碗来到床边,放在床头的案几上,而后在陆三川身旁坐下,为江城子捂实被子,“义父对于他娘子可真是用情至深。”

    陆三川抬头望了她一眼,“义父?”

    苏青含笑点头,将经过如实告之。当然,她并没有讲“燕女”的来源。

    陆三川这才明白江城子为何对苏青报以微笑。他对江城子的怀疑一扫而空,对于苏青却是愈加警惕:这个女人果真狡诈至极,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竟拉拢江前辈。

    苏青又将案几上的那碗饭轻轻拉过一寸,望着陆三川侧脸,有些心疼:“吃点吧,一直饿着,不好的。”

    陆三川斜眼瞟向那碗饭,心道:她怎会如此好意?定是在这碗饭中下了毒!他没好气地道:“放着吧,我饿了自然会吃。”

    苏青听出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垂首低眉,黯然伤神,过不片刻便又强打起精神,抬起头,没话找话,“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陆三川冷冷哼了一声,心道:果真如此!提前知道我的计划,好做部署么!他道:“江前辈眼下醉得不省人事,我们还是先在宜昌住上一晚,明日再做打算。苏姑娘,连日赶路,你定是累了吧,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苏青听他漠不关心的体贴话语,竟笑逐颜开,应道:“好!那我就先去休息了!”说罢,将那碗饭又拨了一拨,“饭我放在这了,你要记得吃!”一蹦一跳地出了屋。

    陆三川只是从床底下拉出夜壶,将那碗饭尽数倒进夜壶之中。

    日暮,渐凉。江城子睡得正熟,双手叠在小腹,时不时咂咂嘴,喊一声“轻诺”,宛若一个长着苍老面孔的垂髫孩童。

    陆三川不需思考便知晓,江城子口中的“轻诺”正是江夫人的本名,可他却怎么也想不通,到底要爱到什么程度,才能这般刻骨铭心,哪怕在没有意识的梦里,也都是对方的影子。

    “可能因为江夫人陪江前辈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

    “可能是江夫人的美貌吸引了江前辈。”

    “可能是江夫人救过江前辈。”

    而实际上,江城子这般爱护、惦记江夫人,仅仅是因为江夫人的一句话。老东西,你带我走吧。

    你肯抛下一切跟我走,我也愿意倾尽所有来待你。

    门外,传来三声敲门声。

    陆三川叹了一口气,站起走去开门,见是苏青,双手端着一只碗,碗内盛着面条,其中夹杂着青菜与牛肉。

    苏青捧起碗,笑靥如花,“我和栾大哥他们都吃过了,你也吃一点吧。”

    陆三川避开她的目光,从她手中接过碗,道了一声“谢谢”,转身入屋。

    苏青也跟着走了进来,双手背在身后,食指勾着食指,伸长脖子向江城子望过一眼,小声道:“义父还没醒呢!”

    却忽然听江城子喊了一声“轻诺”。

    苏青忍不住捂嘴偷笑,笑过之后却是长长的失落,忍不住偷瞄陆三川,见陆三川背对着自己,走到桌边,将那碗面放在桌上。“你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陆三川点了点头,转过身,正要逐客,见苏青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忍说些残忍无情的话,只是轻声说道:“我会吃的,苏姑娘,你先回去休息吧。”

    苏青见他说话这般温柔,甚是欢喜,裂开了嘴,应道:“好!你可一定要吃完!我的牛肉一片未吃,都放你碗里了!”言毕,觉得自己的话过于赤裸暧昧,脸颊一红,转身跑出门去。

    陆三川笑过一声,却忽然想起张戈所言,面孔渐渐冷峻。他握起筷子,插入面中,将那一碗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而后将那碗面倒入夜壶之中。

    直至深夜,陆三川换上一身夜行衣,从窗口直跃上屋顶,向白虎帮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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