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琳这厢兀自忐忑不已,正想着要使个什么法子来应急,阻止冯霁雯将认识自己的话说出口来之际,却见小姑娘那张原本满带着笑意的脸颊,几乎是顷刻间便再不见了一丝笑意。

    眼中的神情亦是一派复杂涌动。

    只是她此时已并非是在看着自己,而是行在前侧方的自家兄长——

    “冯小姐。”和珅微微垂首,施以一礼。

    再抬起头来之际,却听得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定睛一瞧,那原本站在面前没多远处的小姑娘,已然转身上了马车去……

    两名丫鬟可谓顺从的不像样子,虽然不明白是个什么情况,却也是极利落地将自家姑娘扶了马车后,各自淡定地弯身跟了进去。

    马车帘陡然被放下,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半点停顿也无。

    面前已是半个人影也没。

    直到车夫调转马头,扬鞭而去,和珅兄弟二人外加一个刘全儿才算迟迟地反应过来方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哥,你认识这位姑娘吗?”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和琳有些痴痴茫茫地问道:“怎觉得她见了你,就如同见了鬼似得?”

    见了鬼似得?

    和珅向来平静儒雅的神情不禁出现了一丝皲裂。

    见了鬼似得……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胜在形容的极贴切。

    可好端端地,怎会如此?

    他这幅长相,怎么论也论不到足以令人畏惧至此的地步吧?

    莫非是……

    和珅眸光一闪,忽而想到数日前于咸安宫官学之中,英廉大人同自己那场旁敲侧击的谈话。

    他并不愚钝。加之极懂得揣摩人心,故而很清楚那位大人的来意。

    只是眼下看来,这位冯小姐却似乎并不乐意。

    又想到今日在书楼之中不慎听到茶室中的那番对话,和珅忽而哑然一笑,满眼兴味之色。

    这位小姐的性子,可真难拿。

    “爷,您笑什么?”刘全紧了紧背后背着的沉甸甸的紫竹书笼。低声咕哝着道:“前几日在书斋里。爷将自己好不容易找来的书帖让了这位冯小姐,这姑娘今个儿倒好,愣是连句应付的话也没有……这脸变得。可不比翻书还快么。愣是让人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不知是算怎么一回事儿……”

    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

    纵然是避嫌,却也远远不至于如此啊。

    和珅兀自提了步,行在前面却仍是在笑。

    他与这位冯小姐虽只是匆匆数面之缘。但一个人的气质礼节如何,举手投足之间毕露——这姑娘。分明不是个会短缺礼数之人。

    方才那副神情,眼下回想起,与其说是失礼,倒更像是失态。

    失态。

    所以。事情好像还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

    不知对方光凭着自己方才匆匆一眼之间的神情,便将自己从内到外剖析了个遍儿的冯霁雯,眼下坐在马车中。尚且有些‘余惊未了’。

    一整日下来,她本已不大去想今日在咸安宫官学中得到的结论了。

    方才乍然之下见到和珅。被自己一时忽略掉的真相再度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慌张之下,才有了那般突兀的举动。

    现如今冷静下来想一想,似乎是有些怂过头了。

    难道他还能吃了自己?

    冯霁雯暗暗吸了口冷气,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实在上不得台面。

    若是太妃知晓,定觉得自己给她丢人现眼了。

    “姑娘认得方才那位公子?”小醒见她面色正常了些,方才迟迟地开口问道。

    “见过数面而已。”冯霁雯一语带过。

    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的……

    小醒在一侧拿余光悄悄打量了一会儿冯霁雯的神色,待确定了其面上的表情确实是跟犯花痴扯不上一点儿干连,才算放下心来。

    每当自家姑娘面前出现长得好看的人,必定要先担忧姑娘是否会沦陷进去,这已成了冯府上下的小丫头们共同存有的意识,且是根深蒂固的那一种。

    冯霁雯回到冯府之时,时辰已是大晚。

    一路下来,冯府前院的青石砖甬道上,远远地看已积下了一层白,真的低下头仔细瞧,却是薄如蝉翼,似有若无。

    冯霁雯觉得新奇,又担心穿着旗鞋会打滑,脚下步伐便走的尤为缓慢。

    而这种缓慢直接导致的便是她还未来得及返回棠院,便在半路儿上被一名下人给“截住”了,说是老爷子请她去一趟前书房。

    冯霁雯直觉不妙,十分不安地折回了前院。

    小醒先行回了棠院准备热水,小仙独自一人陪着姑娘去前院,见其脸色不大对,便小声问道:“奴婢瞧着姑娘这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宁的,可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这话本轮不到她这做丫鬟的来问,但因冯霁雯‘失忆’之后,凡事都要先行询问过她,确定没有差错之后再行判断的所致,才让小仙养成了多说多问,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的习惯——说白了,就是瞎操心。

    冯霁雯看了她一眼,却是无言。

    她眼下一肚子的苦水想要往外倒,却偏生谁也不能讲。

    “无甚事,大约是冻的有些发懵了罢。”她随口答道,遂又觉得有些不妥。

    这敷衍是不是有点儿太过于明显了?

    却不料小仙听完只是面色复杂地“啊——”了一声,后道:“今日确实冷的多,让姑娘遭罪了。”

    这丫头就这点好处,该天真的时候,一点也不较真儿,令人欣慰。

    冯霁雯来到外书房时,冯英廉正坐在八仙茶桌前悠然自得的吃着热茶。

    烧着火盆的书房里,暖烘烘地溢着沁人的茶香。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纸墨气,令人不觉心旷神怡。

    冯霁雯一进来,冯英廉便忙让人塞了只手炉过去。

    她接过,与冯英廉行了个礼。

    “祖父。”

    “快过来坐着,吃口热茶暖暖身子。”

    冯霁雯来到茶桌前坐下,将手炉放在腿上,接过冯英廉亲手递来的茶盏。因茶水还烫着。便只抿了一小口,捧在手中取暖。

    也不主动发问老爷子找自己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联想到老爷子昨晚上的欲言又止,和历史上的那桩姻亲。以及这段时日正是给自己议亲的时候,她实在没有办法不想多。

    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侥幸地想,既然这个时空与历史上的清朝已有了不少出入,那么或许这件事情也发生了改变呢?

    老爷子不是个磨叽的人。纵然孙女儿无意发问,也不耽搁他开口说明此事。

    他屏退了屋子里伺候在侧的仆人。

    小仙也退了出去守着。

    摆明了是要讲私事啊。

    冯霁雯心里直打鼓。

    “今日可是同紫云格格去了咸安宫官学。看学子们考核去了?”老爷子笑呵呵地问。

    冯霁雯也呵呵笑了两声,有些僵硬地点头。

    “可碰着什么好玩儿的了?”老爷子又问。

    好玩儿的?

    冯霁雯一时没回答。

    冯英廉又道:“我在内务府里听说,今日的肄业考上,好像是有一名学子的考卷为墨汁所污。巧智当场将策论背出,得了王大人夸赞来着,啧啧……你可瞧见是哪家的子弟了?”

    冯霁雯满面复杂地看着他。

    祖父。既然演技这么差,那就不要硬玩儿这一套循循善诱的把戏了好吗?

    挺出戏的。

    见她没有回应。老爷子也不介意,作势凝想片刻之后,露出恍然的表情来,道:“好似是钮钴禄氏家的,一名正红旗,叫做和珅的年轻人吧——”

    冯霁雯在内心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躲不了,也挡不住。

    “说起来这个和珅,先前我在子才那里曾是偶然见过两回的,也颇算是如今八旗子弟中的一股清流了。”冯英廉这样说道:“虽然家世略显得贫寒了些,但其人却毫不妄自菲薄,又十分谦逊有礼,是个富有才学且处事圆滑机敏之人……依祖父断人的眼光来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之才。”

    这话虽然满是夸赞之辞,用意不言而喻,但却叫冯霁雯没有办法不赞同。

    旁的且不提,自家祖父看人的眼光的确不差。

    放眼如今芸芸八旗子弟,日后确是再没有比此人更有出息的了。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遭人耻笑的没落子弟,日后会成为那样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吧?

    可是……她该怎么告诉祖父,这人虽是块成才的好料,日后的路却会越走越歪,并落得一个凄惨收场?

    她只能继续沉默着。

    直到再也沉默不下去——“月牙儿啊,”老爷子呷了一口茶,道:“说来家里给你议亲也有一段时日了。祖父实话不瞒你讲,这个和珅甚得祖父眼缘,在如今的八旗子弟中,可是再寻不出第二个能与你如此相配之人来了。”

    到底是切入正题了,虽然同前面虚浮的演技相衬之下,这话题转的略有一些生硬。

    只是……相配是什么鬼?

    试问二人从头到脚,从外貌到野心,到底哪一点相配了啊喂?

    冯霁雯实难再装聋作哑下去:“祖父,我……”

    “你先别急着摇头,听祖父跟你说完。”老爷子面上的笑意淡却了一些,目光越发慈和地道:“往前你不比现如今懂事,做下了许多糊涂事,亦惹了不少流言。幸得你看得开,不去在意旁人对你的看法如何——你能如此,祖父甚是宽慰。”

    老人温和慈爱的口气,让冯霁雯躁乱的心不禁就跟着平静了一些,一时也不插嘴,只静静地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那些流言你不去在意,是你足够清醒聪慧。可并非人人都是那么宽容,那么不计前嫌的。”老爷子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方才继续道:“是以你的亲事较其他小姑娘相比,并非是那么好促成的。然而往前的你在别人眼中纵是有百般不好,可在祖父心里,现如今我的月牙儿却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这样好的孩子,祖父如何舍不得将你凑凑活活地嫁出去?”

    冯霁雯闻言鼻头蓦然一酸。

    “太高的门第嫁过去并不见得是件好事。相反的,如今看似的下嫁,却可令你日后在家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不会受到亏待。这于对方而言是个恩情,于你而言则是个筹码。祖父这么说,你可能够听得明白吗?”

    换做往前的孙女儿,定是听不明白的,兴许还会同他哭闹,认定自己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可他觉得,如今这孩子必然能够听得懂,也体谅得了。

    嫁人于女子而言是重要的决定,他最终能下得了这个决定,自然不单单真的只是因为对方的长相合乎孙女的胃口那么简单。

    他纵是溺爱孩子,却也不是个没有一点分寸的人。

    在此之前,冯霁雯却是真的不曾想过他还有着这般考量。

    虽然听起来与其说是嫁人,更像是一桩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交易。

    但在这诸般束缚的古代,这位老人却是为她谋划了所有能够去谋划的东西,一步步将她日后的路铺的尽量平坦,不受委屈。

    在这样的用心良苦之下,她纵然心有疑虑,却也根本做不到全盘推盘,和看似没有任何理由的否定。

    见孙女始终没有说话的模样,冯英廉只当作是小姑娘在面临自己的婚嫁之事时的无措,于是便笑着讲道:“祖父跟你说的这些话,你大可回去之后认真地想一想,再做决定也不迟。到底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祖父到底不能全都帮你拿了主意。你如今长大也懂事了,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也属正常。倘若有什么想不开的,大可同祖父讲,咱们慢慢商议着来就是了。”

    他越往后说便越慈爱的口气,令冯霁雯心口更是暖的一阵发涩。

    她来到这陌生的大清朝,最大的一桩幸事便是有着这么一位真心疼爱她,事事不忘顾虑她的感受的亲人。

    若生在媒妁之言全凭长辈决定的家庭里,她又要拿什么去抗衡呢?

    她如今的处境,当真是幸运的不能再幸运了。

    “祖父的话,我回去之后定会好好地想一想。”她认真地应下来。

    事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和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她可以好好地想想有没有两全之策,既可以避开这段好坏参半的姻缘,又可以不让祖父从中忧心。

    “好。”冯英廉点了下头,见孙女一副好似要沉下心来当个事儿去思考的模样,又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但也不要想的太久,好苗子不等人,回头别被人赶在前头掐了去。”

    满脸的‘你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啊’。

    “……”

    冯霁雯凌乱点头:“……哦。”

    眼下只有八个字能形容她如今的心情。

    进退两难。

    欲哭无泪。

    一句话总结:这一定是她穿越的方式不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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