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罢,冯霁雯回到棠院更衣,准备出门。

    刚收拾妥当之际,却听得小茶自外头进来通传:“姑娘,小少爷又来了。”

    等在外间的冯舒志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

    什么叫……又来了?

    这丫鬟可真不会说话。

    小仙刚捧了热茶到他跟前,冯霁雯便自內间出来了。

    见他坐在那里,冯霁雯笑问道:“可用罢午饭了吗?”

    很随意的口气,并未问他是干嘛来了,就仿佛是姐弟之间,再寻常不过的见面谈天一样。

    可是谁要跟她闲聊?

    他今日过来,也是有着正事的。

    “你送我的那本王羲之的书帖,我昨晚照着练了练……觉得确实还算是实用的。”

    是了,这就是他的正事。

    “练着顺手就好。”

    “多谢了。”冯舒志借着吃茶的动作掩饰去眼底的不自在,语速有些匆匆。

    “说什么谢啊。”冯霁雯走过来,笑眯眯地在他头顶揉了揉。

    冯舒志躲开给了她一记白眼,然而这白眼的杀伤力,落在冯霁雯的眼底,却是远远不及往前的十分之一。

    小孩子到底还是小孩子,纵然性子固执了些,但本质上却如同白纸一样简单。

    你真心对他好,他是感觉得到的。

    冯舒志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得十分地不自在。

    好是好,就是不习惯……

    便岔开话题问道:“你是要出门去吗?”

    冯霁雯“嗯”了一声,点头道:“今日是袁夫人的生辰,我随祖父去一趟香山别苑。”

    答罢又问道:“你今日下午还有骑射课吧?也该回去换衣裳了。”

    “先生家中有事,这两日都来不了了。”冯舒志说道:“下午我还打算继续练字。”

    冯霁雯望着他不苟言笑的模样。活像是个小老头儿,不由笑道:“上进固然是好,但练字儿这种事情却不能一味地求快。你近来忙着读书学骑射,一直也没闲着,今日既然纪先生不过来了,那便不如忙里偷闲一回,跟我一块儿去袁先生那里走走?”

    孩子总待在家里读书。并不是件好事。

    尤其是日后要继承家业的男孩子。

    出去见见世面。多认识认识几个人,到底没什么坏处。

    再不济,全当出去玩儿了。

    “一起去香山别苑?”冯舒志不太确定地看着她。

    他从来没跟她一起出过门。

    就是祖父。也极少亲自带他出去。

    以前他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还小,后来便隐约明白了不止是因为年纪小,更多的还是……没有必要。

    祖父对他早就失望了。

    可是近来,好多事情又忽然之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冯霁雯“嗯”着点点头。

    冯舒志有些意动。

    袁先生的大名他听过许多次。香山别苑亦是耳熟能详的文人相聚之地,近来专心读起了书来的他。确实很想去见识见识。

    “你说的算么?”他低声问道:“祖父能答应吗?”

    望着他一副分明极想去,又不好意思表露的太过明显的小表情,冯霁雯有些想笑又有些窝心,忍不住又揉了揉他头上的小帽子。道:“我既说了那肯定算,快回去换身儿衣裳,我去祖父那儿等着你。”

    冯舒志看了她一眼。目光闪躲地应了一声,立即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带着随行的小野子急匆匆地回去更衣了。

    冯霁雯便先行去了前院冯英廉那里。

    “姑娘当真是长大懂事的太多了。”

    冯霁雯走后,秦嫫欣慰地喟叹道。

    小醒垂了垂眼,却是道:“再早一些便好了。”

    在做下那些招人耻笑的错事之前,再早一点长大就好了。

    她没什么好去评论的,但是外人带刺的眼光,却是太过令人窒息。

    往前她还不曾意识到,自前几日在咸安宫官学中,章佳大夫人那一番话之后,方才重新审视了自家姑娘现如今的处境。

    她也知道近来老太爷暗下在忙着给姑娘物色合适的归宿。

    竟然就连嫁人这种事情,都要紧赶着,在明年的选秀下来之前。

    生怕嫁不出去一样……

    小醒很不婉转地想着。

    所以,她说再早一些懂事就好了。

    秦嫫看了她一眼。

    “还能早到哪里去。”

    这样的环境之下,能够自行醒悟过来,已是难得了。

    小醒哑然失笑。

    是啊,还能早的到哪里去?

    那便只盼着老天爷能够大度一些,愿意给每个及时改过的人,一个好好活下去的机会吧……

    ……

    小半个时辰之后,两辆马车自英廉府行驶而出。

    丁子昱也收到了袁枚的邀请,今日上午授课罢,冯英廉干脆留了他在府里用了午饭,好一同上路赴约,此际二人便同乘着一辆马车,就近来京中刚兴起的几首新诗词津津有味地讨论着。

    丁子昱说起了前两日自景仁宫宴中流传出来的那首一字诗。

    “这位金家二小姐年纪轻轻,又是个小姑娘……才情却是极为罕见,是也不愧为子才近年来最得意的弟子了。”冯英廉就这首一字诗,给予了中肯的称赞。

    丁子昱赞同地点头。

    往年来他倒不曾如何注意过这位京中第一才女,可自前两日偶然听闻了这首一字诗后,却是没办法不服。

    “近年来京中的闺秀们越发令人刮目相看了。”丁子昱笑着道:“只是相较于金二小姐的才名外露,真正令晚辈意外的还当是冯小姐笔下的那手好字,实为炉火纯青之境。”

    在面对别人对自家孙女的欣赏夸赞上,冯老爷子向来不知谦虚为何物。

    “说句实在话,我往前也不曾得知这孩子竟写的这样一手好字儿。”他满怀宽慰地说道:“这孩子。是个肯在背地里下苦功夫的。这些年来都没见她在人前显摆过什么,为人行事,是低调的惯了。”

    丁子昱额角冒下两滴冷汗,勉强笑了笑。

    这话说的虽有些失实,但为人长辈的苦心,还是应当得到理解的……

    只是冯小姐的性子也真是够令人琢磨不透的。

    该低调的不见她低调,不该低调的。偏偏又藏的这么严实。

    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小姑娘啊……

    冯霁雯打了一记响亮的喷嚏。

    与她同乘一辆马车的冯舒志佯装漫不经心地直了直身子。将身后车窗被风微微扬起的小方帘子压了压,阻去了唯一一处通风口。

    马车一路没有停顿地来到了香山别苑。

    此时时辰虽然尚早,然别苑前已停了不少车轿。拴马石前也有几匹骏马正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时候还早,先去子才那里坐一坐,再去袁夫人那里说话也不迟。”踏过香山别苑的大门门槛儿,冯英廉笑着对孙女说道。

    冯霁雯欣然点头。

    说起来。她还未有真的正式见过这位史上留名的才子诗人。

    跟在一侧的冯舒志抬起头来,一瞬间却是从祖父那双和蔼睿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类似于算计的神情。

    ……算计?

    冯舒志皱了皱鼻子。

    她说的还真对。练字这种事情果然不能过急,他昨个儿才练了一晚上,今日竟然就开始眼花了。

    冯家祖孙三人连同丁子昱,来到了一知小筑之时。正听得袁枚在堂中与人谈笑。

    跟在冯英廉身后即将要跨入堂中的冯霁雯,却忽然打了个激灵。

    她似乎听到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这道声音她统共也没听过几次,但是。近来却莫名其妙地在脑海中烙印的十分清楚。

    大约是想起的次数过多了些。

    她神情复杂地抬头望堂中看去。

    果不其然……

    一身蓝色素袍的年轻人站起身来相迎。

    “英廉大人。”

    “致斋也在?”冯英廉笑着拍了拍年轻人的肩。

    冯霁雯暗暗闭了闭眼,不想再多看自家祖父那浮夸的演技哪怕一眼。

    她总算知道自己今日是干什么来了——

    天天跟她各种安利还嫌不够。现在竟还制造起偶遇来了?

    什么意思?

    是想要借用那张号称为满清第一美男的脸,来迷惑她的心智吗?

    这跟色/诱有什么区别!

    这个认知,让冯霁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很好,看来她家祖父为了把她嫁出去,如今竟连作为长辈的节操都不要了。

    据实而言,这绝非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虽然肤浅,但这无疑就是冯英廉的本意。

    只是这在老爷子的眼里不叫肤浅,而是叫做对症下药。

    孙女儿颜控这病,必须得要长得好看的人才能治,一治一个准儿。

    只管瞧着吧,这一面见下来,这桩亲事定就*不离十,差不多可以敲定下来了。

    前面那些游说都是铺垫,这才是他最终的杀手锏。

    总而言之,他对眼前这年轻人的颜值,有着绝对的信心。

    老爷子胸有成竹,心有丘壑。

    “盼了大半日,可算是把梦堂公你给盼来了。”袁枚亦起了身相迎,目光落在了冯霁雯和冯舒志两个小辈的身上,笑着说道:“眨眼间俩孩子都长大了。尤其是冯小姐,记得前两年见着的时候,还是一团孩子气呢,如今再看却已是出落成大姑娘了。”

    “霁雯见过袁先生。”冯霁雯硬着头皮稳下心神来,与袁枚行礼。

    冯舒志瞧见了忙也垂首喊了句袁先生好。

    袁枚张口却是道:“光问好可不够,今日我们香山别苑可是有个寿星在的,进门儿吃饭可是要备礼的——”

    任谁也听得出这是玩笑话,冯霁雯丁子昱等人便笑了笑。

    在此之前冯霁雯倒未曾想过,这位大诗人私下会是这样随和爱开玩笑的性子。

    “哪一回过来曾短了你的礼?”冯英廉笑着挥手,让小厮将礼盒送上前来。

    丁子昱也将早早准备好的礼物奉上,略有些郝然地说道:“晚辈未曾备下什么厚礼,唯有一幅自己亲手所画的祝寿图而已,些许微薄心意,还望先生代夫人笑纳。”

    袁枚一面亲手接过,一面笑着摇头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心意到了便好,我便代夫人收下这份心意了。”

    话毕,却是笑着看向了冯霁雯,玩笑般问道:“不知冯丫头的心意何在啊?”

    猝不及防,冯霁雯顿感局促。

    按理来说她与袁夫人素未谋面并无私交可言,今日不过是作为陪同家属前来的小辈而已,何曾想过要单独备礼?

    如此情形之下,却也不慌不忙不急眼地笑着应对道:“来的急,未有备下什么礼物,不过是带了一张嘴前来蹭饭罢了……择日必当备上厚礼,前来给袁先生袁夫人当面赔不是。”

    袁枚闻言一愣,继而爽朗地笑出了声来。

    有着护短狂魔一称的冯英廉本正欲出言讨伐袁枚这为老不尊的长辈,忽地听得孙女儿这样一番言论,不由也是哈哈地笑开了。

    和珅在一旁亦是微微一笑。

    还未形成的尴尬登时被化解开,袁枚却又一个劲儿地摇起头来,与冯霁雯说道:“这话说的不对,什么叫做只带了一张嘴前来蹭饭?除此之外,可不还带了一双手吗?”

    冯霁雯一时没吃透他的意思,没有贸然接话,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袁枚越看越是觉得满意。

    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仍旧一副半真半假的玩笑口气说道:“我这忙活了大半日,却连一副生辰联也不曾来得及写上,晚宴前还需张贴到夫人的磬林楼去——”说着拂袖指向八仙桌上横放着的笔墨与大红联纸,道:“一副生辰联抵当生辰礼了,可还划算?”

    冯霁雯愕然失笑道:“袁先生是打算让霁雯来为袁夫人写这生辰联?”

    “如何啊?”袁枚笑着问。

    “写写写,给他写!”冯英廉无谓地摆了摆手,佯做出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来,口气却是带着笑音儿,轻推了一把孙女。

    冯霁雯见状只得笑着说道:“那晚辈可先将丑话说在前头,写的不好,先生可不许嫌弃。”

    自家祖父应下来的话,她若再推辞,倒跌长辈们的面子了。

    写一副字而已,没什么值得矫情的。

    一旁的冯舒志却不这样想……

    他几乎是白着一张脸目送着这群‘胡闹的大人’走到那张八仙桌前。

    他甚至不太敢面对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的字,能看吗?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丢人丢的抬不起头来怎么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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