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亦禹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轻笑道:“没什么,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刘鐶之轻轻动了动眉头。

    “你近来不光与这个和珅走的越发近了,就连对这位冯小姐的关注似也不少。”他口气客观地说道。

    “是么?”金亦禹笑起来:“我倒想同他走的近些,可人家大抵是嫌弃我是个党争头派之子,并无意与我深交啊。可不是人人都如你这般,一眼将我看得这么透,清楚我没那个本事去继承衣钵。”

    刘鐶之闻言无奈笑着摇头。

    “这话也就你敢讲了。若叫令尊听着,只怕你没个十天半月是出不了门儿了。”

    直言自家父亲是个党争头派,这觉悟,可也真是够高的。

    金亦禹“哈”的笑了一声,却是与刘鐶之说道:“我愿与和珅结交,看重是乃是他的胸襟与才学,确是个为数不多值得相交之人。”说到这里看向刘鐶之,饶有深意地道:“这样的人,他日纵然不能为友,却也万不能为敌。”

    这话是对刘鐶之说的。

    刘鐶之日后必然要入仕,而和珅自身本非池中之物,眼下又成了英廉大人的孙女婿,更无被埋没的可能了。

    他是在暗示刘鐶之亦可以试着与其结交一二。

    “你的眼光倒是放的比我长远多了。”刘鐶之不置可否地笑道:“你若能将这敏锐的洞察力与对待诗词歌赋上的专注放到朝堂之上,金大人真可就此高枕无忧了。”

    “真若那样的话,你我也不可能坐于此处吃茶谈心了。”

    刘鐶之闻言哑然失笑。

    “这倒也是。”他颔首说道。

    金亦禹微微笑着将茶碗搁下,心思逐渐地飘远。

    他之所以说……这亲成的利索,实则的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这门亲事会有转机出现。

    那日袁夫人的生辰宴上。他因兄长突然发病而赶回府中,没能去书楼赴与和珅之约,而当晚便发生了章佳大小姐企图诬陷冯小姐与其私会之事——岂料二人竟是已有婚约在身……设下的困局不攻自破。

    旁人只觉得突然,他却是觉得蹊跷。

    依照这些时日来他对和珅的些许了解,和当日的情形来推测的话,他心底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而眼下二人顺利成亲,却不知究竟是他推测的错了。还是他从起初便并未能猜到事情的全部……

    不过。二人倒也般配。

    身侧的小厮正要替他添茶,却被金亦禹抬手示意阻止了。

    他看向对面坐着的刘鐶之,笑着讲道:“我还得去吃喜酒呢。就不陪你闲坐了。”

    “你竟还要去随礼吃酒?”刘鐶之讶然失笑。

    ……

    热热闹闹儿的迎亲队伍在正红旗领地内的驴肉胡同中,一座不起眼的普通四合院儿前停了下来。

    外头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冯霁雯坐在喜轿中听得小仙隔着轿帘提醒她道:“和公子要射轿门儿了,姑娘可莫要被惊着。”

    满族婚娶有着射轿门的风俗。寓意着要替新娘子驱赶一路上带来的邪秽之气。

    小仙话音刚落,冯霁雯便听得“嗡”的一声响稳稳传入耳中。

    三支无镞箭接连被射出。

    “三箭齐中。箭无虚发!”

    “新郎官儿好箭术啊!”

    四下以伊江阿为首的众人笑着抚掌称赞着。

    气氛高涨的喧闹中,冯霁雯忽听得轿门被人轻轻叩响三声。

    片刻后,轿门被打开,喜娘笑着上前将她搀出。冯霁雯在轿中坐了近乎两个时辰,腿脚已有些发木,乍然被搀下轿来。脚下的花盆底儿一时没能踩稳,身形陡然一歪。喜娘眼疾手快地拽紧了她的左臂,右臂却同时被人握住,久坐而有些泛起疼痛感来的后腰也被对方稳稳地扶了一把。

    冯霁雯不消去想也知此时身侧之人是谁。

    “且忍一忍,走慢些。”

    一开口,果然就是新郎官儿的声音。

    冯霁雯脚下微微一滞,道了句“多谢”。

    驴肉胡同里的和家祖宅并不算大,颇算得上是老宅子了,而这座普普通通,平日鲜少有人踏足的门庭之中,今日却聚集了不少贵人。

    中堂将军章佳阿桂、忠勇公程渊、以及军机大臣傅恒。

    这三人甭管是在京城内还是京城外,名号撂出去皆是无人不知的、一等一的大人物,平日里见着一个已属难得,更遑论是三人亲自齐聚在此了。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想不出这三位大员今日会一同出现在一位丧父丧母家世没落的旗下年轻子弟的婚宴上。

    有这三位在,这场亲事纵是再如何从简,却也无疑算得上是极风光的。

    其外,袁枚先生更是一手揽下了整场亲事的流程安排,好好地一个才子诗人,平日里一身风雅,两袖墨香,今日却浑然成了个跑上跑下安排各种琐事的老娘舅。

    冯霁雯下轿后脚下踩着红毡,一路上顺顺利利,没有任何差池。

    这除了要得益于她的备嫁事宜做的到位,对这些流程已耳熟能详之外,还得谢一谢身侧之人一路的细心提醒。

    只是一路上的颠簸,让她本就未能好全的后腰再度隐隐作痛起来,拜堂之时行叩拜之礼时可谓颇为吃力。

    院中族老高唱着满语的合婚歌,以酒祭告上天。

    期间唢呐声高奏,令冯霁雯听得脑仁子直发疼,极不容易才算挨过了拜堂,被一群人笑着拥簇着往新房去。

    临进新房前,跨过一道火盆,寓意着日子红红火火,再在门槛儿前置着一副马鞍,跨了过去则是平平安安的美意。

    冯霁雯被搀着坐到了新床床沿上。身子虽仍旧端直着,然心中却大为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她好歹是不用再露面儿了,不必再担心会出什么差池,再度受人诟病。

    一点儿也不夸张地讲,时刻等着看她出丑闹笑话的人数不胜数。

    几名衣着鲜丽的孩童将绑着红绸的小篮子中装着的花生、栗子、红枣儿撒在冯霁雯身边的被褥上,奶声奶气地说着什么“早生贵子”、“生男又生女”的吉利话儿。

    听几个男孩女孩小小年纪念这样的吉祥话儿,冯霁雯忍不住有些想笑。一侧的小醒则将早早准备好的红封依次递到他们手中。几个孩子收下来便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一些来宾夫人们逗留了片刻,亦是说一些面子上的祝福话,小醒小仙替冯霁雯道着谢。与她们寒暄着,待前院儿里开了宴,这些夫人们复才纷沓离去。

    “姑娘,人都走光了。”小仙轻声说道。

    冯霁雯长呼了一口气出去。这才敢动了身子,换了个稍微舒服一些的坐姿。拿手揉捏着已是疼的有些发麻的后腰,由衷地感慨道:“可比我想象中要累得多了。”

    成个亲,可真是不容易。

    虽此番只是一场有名无实的两姓结亲,做不得真。但她当真再不想有第二次了。

    太遭罪了。

    “奴婢让小茶在外头看着呢,姑娘您快躺一躺,奴婢给您捏捏。”小仙疼惜自家姑娘。忙上前扶过冯霁雯的肩,示意她靠在床头的迎枕上。

    小醒本想出声阻止。说这样不太合乎礼数,但见冯霁雯有气无力地倒在迎枕上的可怜模样,又顾及着她的腰伤,一时便叹气无奈地道:“姑娘……”

    虽没说完,但口气不言而喻。

    趴着不合适。

    “规矩做给外人看,那叫礼数教养。可眼下这里一个外人也没有,难不成我还要辛苦着做给自己看么……我又不是傻子。”冯霁雯趴在迎枕上,闷着声音道。

    小仙也在一旁为自家姑娘说情:“小醒姐姐,姑娘都折腾大半日了,纵然是好好的一个人这么端着也能给端出疲劲儿来了,更何况姑娘的腰伤还未完全痊愈,整个身子一直绷着哪里受得了?左右也没人瞧得见,小醒姐姐就让姑娘稍歇歇吧……”

    说着,便伸手轻轻地替冯霁雯按起腰来。

    小醒到底没再坚持,但见冯霁雯抬头欲将盖头扯下来,却是立即上前制止住了她的动作,口气毫无转圜余地般说道:“姑娘趴着便趴着吧,可喜帕说什么也不能是由您自个儿来揭的,坏规矩事小,破了吉利事大。”

    冯霁雯妥协地收回了手去,隔着凉凉的绸缎红盖头叹了口气。

    蒙着就蒙着吧。

    能靠在这儿歇一歇,她已然很满足了。

    只是她这句话刚在心底落音,便听得外间小茶刻意放大的声音讲道:“这位姐姐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有人来了?

    正为冯霁雯按腰的小仙立即直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小醒同时上前将冯霁雯扶起,小仙替她整理好身上嫁衣,二人退回原处一左一右立好,动作一气呵成,飘逸利落的像是冯霁雯手下的草书。

    “……”

    冯霁雯犹有些反应不及之际,只听得有脚步声行了进来。

    “姑娘姑娘。”小茶疾步走来,道:“姑爷让人送了这个过来——说是可以缓解腰痛的。”

    “送东西的人呢?”小醒见她独自一人走进来,便问道。

    “是个丫鬟,把东西留下就走了。”

    小仙则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瓶,打开嗅了嗅,似是药酒,却又同寻常的药酒气味有些不同。

    “姑爷可真是有心,百忙之中在前厅招待着宾客,竟还能分心挂念着姑娘的腰伤……”一瓶药酒,将小仙收服的十分彻底,当即便跟着小茶一起将和公子改口称作了姑爷。

    冯霁雯也暗忖此人心思缜密。

    她虽腰疼的厉害,但自认礼数上并未留下什么可圈可点的纰漏,他竟也能注意得到她腰不舒服?

    只是这瓶不知名的药酒当真是效果极佳,小仙刚为她揉上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腰上那种酸麻的疼痛感便得以了极大的缓解。

    如此一来,接下来的时间便也不算太过于难熬了。

    尤其是在和珅还命人专程送了丰盛的饭食过来……

    望着到底是将盖头半撩了起来,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吃饭的姑娘,以及在一旁为她布菜的小仙,小醒忽而有些担忧起来。

    原本还担心姑娘嫁过来会受委屈,那位长得极好看的姑爷不是个知冷暖的人,可眼下这会儿功夫又是送药酒,又是送吃的……她简直是觉得有些过火了。

    一个不爱守规矩也就算了,偏生另一个竟也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真是令人头疼……

    小醒不住地摇头。

    嘴边却也只能无力地劝道:“姑娘,您还是少吃些吧……”

    饿了一整日的冯霁雯哪里还听得进这些。

    她原本是要守着规矩来的,可这家的主人既都不守了,那她还守个什么劲儿?

    能不亏待自个儿的身子就不亏待,这可是她重活一辈子的头等原则。

    腰不疼了,肚子也填饱了,冯霁雯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

    外间天色渐暗。

    “外头来了那么些公子哥儿,只怕晚上有得闹了。”想到满人那些五花八门儿闹洞房的风俗,小仙略有些担忧。

    可和珅回来时,却是孑然一身,甭说是闹洞房的公子了,身后就连个随行的小厮也没见着。

    似还是洗漱后再过来的,身上并无半点酒气。

    他行入新房之时,冯霁雯已恢复了那副端庄的姿态,蒙着盖头好整以暇地坐在铺着大红绣鸳鸯戏水图被褥的雕花架子床床沿边。

    浑然就是一位静静等了半日,只等着新郎官来揭盖头的新娘子。

    哪里像是间不仅大快朵颐了一顿,还趴在床上撩起了嫁衣让丫鬟拿药酒揉过腰……

    偏生这些皆是新郎官心知肚明,且一手促成的。

    和珅含笑着取过崭新的棕红秤杆挑起冯霁雯头顶上的流苏盖头。

    精致梳妆后的少女容颜很有几分惊艳的味道,肤色细腻白净宛若上好的羊脂玉,一双点漆眸尤为动人。

    和珅微微笑着抬头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

    冯霁雯抬起头来看他,正得见他亦正含笑望着自己。

    烛火映照下,年轻人清俊的五官较往日更显温和,深邃的眸中笑意深浓,令人一眼望去便足以深陷其中,与之共感欢喜。

    冯霁雯没有多看那双满载着笑意的眼睛。

    他则收回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来,转而在自己脑后摸了摸。

    秤杆揭盖头寓意着称心如意,抚头发则是白头偕老之意。

    喝完合卺酒,吃完英廉府那边送来的子孙饽饽,点了长明灯,规矩便算是全了。

    卸下沉重的旗头与诸多首饰,冯霁雯被丫鬟伺候着洗漱更衣。

    着一身大红色中衣再度回来新房中的冯霁雯,望着坐在床沿边那俊美如铸的少年人,忽才发觉眼下有一个问题急需解决。

    今夜,怎么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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