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掌灯,阿桂府上房中,阿桂正与长子阿迪斯对坐在堂屋中谈事。

    房门紧闭,屋子里烧着火盆,一个下人也没有。

    “这婚约解除了也好。”阿桂握着茶气氤氲的青花茶盏,似放松一般长吁了一口气,道:“这门亲事刚定下来的时候,我便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袁家为山东百年大族,既是淌进了朝廷这潭深水中来,自然不会只是想简简单单地淌过这一遭而已。”

    若是没有所图,何不留在山东平平静静地享清福。

    阿迪斯在一侧点头:“阿玛说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阿桂府,历来是不涉党争的。

    以前不会,如今不会,日后更加不会。

    袁家如今有意扶持十一阿哥永瑆,这便注定这门亲事不会有善终了。

    哪怕是皇上赐婚。

    想到皇上赐婚,阿迪斯才忙地又向吃茶的阿桂问道:“阿玛今日同袁大人将此事奏禀皇上之时,皇上是何反应?可有因此而龙颜不悦?”

    “到底是因袁家小姐身子不济,久经调养不见起色,也没什么办法……”阿桂摇摇头,低声道:“皇上留我和袁守侗说了一盏茶功夫的话儿,请了御医去袁家为袁小姐诊病,便就点头允了此事。”

    当年皇帝赐婚袁家与阿桂府,所抱的不过就是想拉拢袁氏一族入仕,为朝廷效力而已。

    如今袁家已同朝廷绑在了一起,袁家与金家在暗下的活动,皇帝也不可能一无所知。故而看在平衡势力、不让袁家过分壮大的份儿上,其同阿桂府解除婚约,皇帝也不见得就是有多么不愿意的。

    听父亲这样说。阿迪斯既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解地问道:“既是如此,阿玛为何还一直愁眉不展?”

    “我忧心的不是这个。”阿桂面有几分喟叹地说道:“春和公近来身体抱恙未去早朝,今日我去了傅恒府前去探望,同春和公长谈了一场,春和公同我说起数日前皇上曾召见过他,又谈起了缅甸那边的形势……”

    阿迪斯听罢便叹了口气。

    “今日袁守侗走后。皇上留了我一会儿。也问了些云南边境的缅人们可还安分之类的话。”阿桂道:“我岂会不知皇上的心思。”

    说到底,皇上还是想要征缅。

    但是又不愿背上好战的名声。

    阿迪斯:“看样子这一仗皇上是必打的。”

    所以边境上的缅人‘安分不安分’,全看一个时机了。

    父子二人又谈了约半柱香的时候。阿桂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初显了疲态。

    阿迪斯看着灯光下这几年间骤然老了许多的父亲,心底不禁一阵酸楚。

    “阿玛该好好歇息歇息了。”

    可是朝廷仍然需要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阿桂似没听懂他另一重意思,只道:“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回去歇着了。”

    阿迪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告退。

    将要转身之际。却听身后的阿桂忽然问道:“韶九那孩子今日去了何处?我听下人说,他半下午回到府里,便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连晚饭都没吃——”

    “此事我也听闻了。”阿迪斯笑了笑。讲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小孩子使性子罢了,由他去吧。明早一觉睡醒。想必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臭小子素来如此的,阿玛不必忧心他。只管安心歇息吧。”

    听他这做爹的说没事,阿桂便没有再过多地去过问,只点了头讲道:“韶九这个年纪已到了定性的时候,你这做阿玛的,平日里多留意些总没错的。”

    阿迪斯应下,得了阿桂摆手,复才离去了。

    出了上房的阿迪斯却是深深叹息了一声,对身侧随行的小厮吩咐道:“去厨房让人熬一碗醒酒汤,给二公子送过去。”

    “是。”

    ……

    翌日清早。

    昨夜睡的极好的冯霁雯起身洗漱后,通身神清气爽。

    早饭依然是夫妻二人在椿院中同用的。

    椿院里按着冯霁雯的意思未再添置丫鬟,都是她从英廉府带来的知晓根底的人,有秦嫫在,夫妻二人分房睡的事情被瞒的滴水不漏,是以如今和家上下人等,皆是觉得大爷和大太太过的是蜜里调油的新婚生活,一日三餐形影不离,端是恩爱非常。

    “红桃姐姐有事?”

    椿院大门外,小茶拦下了未抱有让她通传的打算便要直接进来的红桃。

    望着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红桃一阵气结。

    往前爷一个人住在椿院时,她出入自如,从来没人过问过,更别谈是拦着不让进了。

    真是过分。

    她心底一阵难言的愤懑,口气便随之不善起来:“我找大爷有事儿要说!你不过一个二等丫鬟,凭什么拦着不让我见爷?”

    心思耿直的小茶被她这顿呛的一阵发懵。

    她凶什么呀?

    她怎么就拦着不让她见爷了?

    她不过就是出于规矩,询问了她一句干什么来了而已。

    还有,什么叫她一个二等丫鬟?

    说的她好像是个主子一样。

    小茶撇了撇嘴,也不太高兴了,“爷和太太在说话儿呢,不方便见外人,红桃姐姐有什么话只管讲出来,由我去通传便是了。”

    这是个遇强则更强的倔丫头。

    红桃咬咬牙,干脆不再同小茶说话,抬起脚直接就要往院子里闯。

    “嘿!”

    小茶一瞧当时就来火了,她娘交待过她,椿院是她家太太的地盘儿!

    有她小茶在,这前院来的丫头竟然敢撒野?

    小茶一只手臂便将她给挡了回去,这么轻轻一推,便让红桃直直往后退了好几步。面红耳赤道:“你敢动手打我?”

    她在和家这些年,还没人对她动过手呢!

    “我可没打你。”小茶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我真打你,你现在可没机会站这儿跟我讲话了——这椿院是我们太太的居院,你二话不说就要往里闯,我就是真打了你,我家太太也会为我做主的。我不想跟你动手。你也不要跟我硬来。”

    总而言之就是不说清楚了来由不让进。

    “你……”红桃伸出手指指向小茶。气愤地欲再言,却见小茶身后的院中行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来。

    对方一身天青色居家棉袍,随意中却也透着一股俊雅之气。

    红桃面上顿时浮现了一抹委屈。红着眼睛道:“我不过就是想让你代我向大爷传句话儿而已,你不同意便罢了,作何还要动手伤人?”

    小茶愕然地看着她。

    怎么忽然从张牙舞爪变成楚楚可怜了?

    况且,她说话怎么颠倒黑白啊!

    小茶刚欲反驳之际。便听身后传来了男子清润悦耳的问话声。

    “怎么了?”

    和珅已信步走了过来。

    “大爷。”小茶与红桃连忙行礼。

    再抬起头来的红桃已是泫然欲泣。

    她模样生的本就不差,眼下又是这幅委屈可怜的模样。看起来仿佛就是一朵柔弱的菟丝花。

    和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满面懵逼的小茶一眼。

    “要向我传什么话?”他向红桃问道,声音不疾不徐,也没有任何情绪。

    仿佛根本没听到方才红桃控诉小茶对她动手的事情。也没看到她红着眼睛楚楚可怜的模样……

    装可怜什么的这种低段位手段,对这位爷来说,可谓是半点儿不好使。

    这就相当尴尬了。

    红桃面上神情一滞。只好垂下头攥紧了手掌答道:“是程渊程大人过来了,正在前院正厅等着。奴婢特来通传一声儿……”

    和珅“嗯”了一声,道:“我这便过去。”

    余光中见红桃转身欲跟着自己,和珅脚下微微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她。

    晨光笼罩下,少年人俊朗的五官显得格外温润和气。

    红桃见状不受控制地一阵脸红心跳。

    “大爷……”她柔柔地唤了一声。

    大爷心底到底还是心疼她的吧?

    不会真的就不管不问的。

    和珅笑微微地开口讲道:“既然来了,就进去跟太太请个安吧。”

    红桃一时呆住。

    待回过神来之际,这位爷已转身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

    她鼻子一酸,这回是真的红了眼睛……

    ……

    冯霁雯望着面前颇有几分姿色的丫鬟,听小茶说完了前后经过。

    大意就是这丫鬟来传话时欲硬闯,十分地没有规矩。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规矩可不行。

    没规矩的下人自然是该罚的。

    但问题是,她不清楚这丫鬟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万一罚的重了可如何是好?

    和珅说她只是在前院招待来客,她总不能就全信了这面子上的话。

    万一是个暖床的呢?

    二人对待各自的私事抱着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她可不能因为这件事情而越过了线。

    冯霁雯犹豫了片刻。

    见冯霁雯一直不表态,红桃内心忐忑非常。

    这位太太没出嫁前的恶名,她也是听说过的,厚脸皮倒追福三爷不说,行为举止在贵女圈里也是出了名儿的冲动暴躁……

    她这幅模样是在想着要如何重罚自己吗?

    就在红桃的心理防线临近崩溃之时,冯霁雯总算开了口说话。

    “等爷会完客,你便去前院自行同他领罚去吧。”

    他的人就让他自个儿处置好了。

    这话一落音,不光是红桃,秦嫫小仙等人也是当即愣住了。

    怎么想了半天,还把事情给推出去了呢?

    见红桃愣愣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冯霁雯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且下去吧。”

    红桃怔怔应了声“是”,面色复杂地往门外退。

    然即将要踏出门槛儿之际,却听得冯霁雯又忽然开口喊住了她。

    “你是叫红桃儿,对吗?”冯霁雯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奴婢是叫红桃。”

    “去吧。”

    “是……”

    红桃冒着冷汗退了出去。

    太太这是要记住她的名字,以后来日方长要慢慢折磨作践她的意思吗?

    这简直要比当场重罚她来的还要可怕。

    “太太,您怎么就这么放过她了呢。”小仙皱着眉头讲道:“她哪儿那是没有规矩那么简单,分明就是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在和家做下人做了几个年头,竟就把自己当作主子了?

    “且不管她,这事咱们不要插手。”冯霁雯言简意赅。

    意思是她不管,要她们也别管。

    秦嫫看着她,踌躇了片刻后,还是张口劝道:“太太,您是大爷明媒正娶的正室,大度些无可厚非,可若太过放纵这心术不正的丫鬟,只怕日后会令她更加得寸进尺。”

    秦嫫是什么样的人,在大宅里生活了这些年,一眼就将红桃的企图看得清清楚楚了。

    道理冯霁雯也懂,可关键是……她根本没想过要整治他的后宅啊。

    一面说好做跟人家一对儿有名无实的夫妻,一面还把持着他的后宅,不让他有一点儿自己的私生活……这么做真的不会太自私太分裂吗?

    为人处事,总不能一点儿道义都不讲吧。

    小醒也在一旁劝了起来,是同秦嫫一样,觉得自家太太好欺负,没原则。

    冯霁雯听得有些头疼。

    她真的不是个软柿子,可这事儿她当真是没法儿管啊。

    “我如今葵水未至,总不能太过拘着他房里的事情……”冯霁雯别无他法,唯有硬着头皮说道:“你们稍长些心,不至于让那丫鬟过于坐大就是了。”

    她就图个清净而已。

    “太太您……”秦嫫竟觉无以言对。

    太太真的是太会为大爷着想了……

    可怎么就不为自个儿想想呢?

    女子嫁人之后,太过仁慈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望着自家太太不争不抢的‘和气模样’,秦嫫无奈叹了口气,也唯有道:“奴婢知道了,奴婢有分寸的。”

    只有她来为善良的太太多操心一些了。

    冯霁雯感受着秦嫫和一众丫鬟们隐隐透露出来的‘怒其不争’的无奈情绪,她不由也是倍感无奈。

    这世上最远最累的距离就是你只想做个挂名正室,你身边的人却在牟足了劲儿要为你荡平后宅……

    哎。

    这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宝宝心里苦,但宝宝没法说”。

    不过这些过眼云烟都不是眼下关键。

    关键是,她方才想到了一件好玩儿的事情——

    “去书房取几张牛皮纸和笔墨过来。”冯霁雯对小仙吩咐道。

    小仙不明所以,但见自家太太忽然兴致勃勃的模样,唯有应下来往书房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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