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左御史钱沣竟当场弹劾了他!

    钱沣弹劾的可不是于齐贤在城外滋事并侮辱一等公之事——他搬出来的乃是去年腊月初,于齐贤在吃花酒时动手打死了一名汉人子弟这桩命案!

    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此事在官宦圈里早已不是个秘密,当初有一段时日还曾被传的沸沸扬扬过,最后是被于敏中一力压下来的。

    那时候于敏中还挺庆幸,好在钱沣被罚押送罪犯出了京,若不然被他这犟头咬住了此事,只怕还有他麻烦的。

    可谁曾想事情过去了这么久,竟再度被钱沣给翻出来了!

    这可真是典型的躲得过初一,没躲过十五……

    且听他措辞清晰,言语犀利,将事情的前后经过以及地点原因,甚至连旁观者的名字都能一一道出,显然是已在背地里经过一番仔细调查,这时任由于敏中再如何强装镇定,却也不禁显现出了一丝慌乱来。

    钱沣曾是王杰的门生,性子却比王杰来的更为刚烈耿直,是出了名儿的犟头,连皇帝都头疼的人物,被他盯上的事儿,从来就没有善了的可能——可偏生他是御史,有权力对任何官员乃至皇子提出质疑与弹劾,更遑论如今他握有证据在手,于敏中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之下,根本没有任何法子来应对他。

    坐在龙椅上的乾隆皇帝望着钱沣一脸刚直,唾沫横飞地出言讨伐于敏中以权谋私,利用职权帮儿子掩盖罪行,有失大臣操守不谈,更将大清律例视若无物。作为军机大臣知法犯法,罪不容赦;

    又道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事在民间早已传开,若不给予公正的审理,定会令死者家属寒心,百姓对朝廷律法失望等。

    乾隆又看了看面色发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的于敏中。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

    此事闹的不小。乾隆当初不可能没有听闻。

    可他之前未有过问,自有他的原因在。

    军机处这边儿缺人缺的厉害,几位军机大臣里阿桂驻守云南。傅恒帮他留意着缅甸那边的情形,分身乏术。王杰虽在内阁,但他那副性子如他这学生一样令人头疼,能交给他做的事情实在有限——颠来倒去。也就这个于敏中还算得力了。

    于是这命案如今被钱沣当众翻了出来,乾隆不禁也有几分头疼。可头疼也没用,事情还是要处理的,面子上的功夫总得去做。

    “最后怎么样了?”冯霁雯听到这里,忙向和珅问道。

    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好比城外于齐贤为难和琳只是一根绳子。谁知这么一拽,竟是拽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来——

    “于敏中当朝认罪,万岁爷便停了他的职务。令他暂时在家反省思过,其余的惩处暂时交由内务府再行议定。”和珅说道:“至于于齐贤……这会儿估计已经给羁押到大理寺等候审理了。”

    冯霁雯闻言再度怔愣了一下。

    事情发展的太过。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人命关天,清朝律法上明明白白儿地写着杀人者偿命,于齐贤这回,只怕真不是道个歉赔个罪就能脱得了身的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过的事情迟早会被人给翻出来的。

    冯霁雯不由感慨道。

    可这个将此事翻出来的钱沣,此刻的境遇却是不大妙。

    早朝之上挨了岳父金简金大人一顿眼刀子不说,上午陪同太太回娘家做客,饭桌上儿更是一个好脸色也没见到,尤其是岳父的神情,就差没有当场掀桌子让他滚蛋了。

    钱沣之妻乃是金简的长女,金溶丹。

    当初在姑母嘉贵妃的促成之下嫁给钱沣为妻,是她此生最为后悔的一次决定。

    钱沣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为金府的女婿,是他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间,最纠结反复的一桩心结。

    如果可以重来,他宁可娶一个出身低微的普通女子,也不要跟金家搅和到一块儿去。

    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在用罢午饭之后,一个和往常一样去了母亲那里抹泪诉苦,一个则被岳父金简叫进了书房里“喝茶”。

    金亦禹也被一道儿叫了过去。

    他去年年底已从咸安宫官学中肄业,金简有意让他早日入仕,便事事不避他,是想借此让他多了解一番朝局之事。

    金亦禹望着父亲沉着一张脸质问大姐夫在弹劾于敏中之前为何不与他商量,和大姐夫沉默不语,嘴角抿紧的模样,不由摇头笑叹了一口气。

    这场景他不知见了多少次。

    听他在此关头竟还发笑,金简怒目扫来。

    金亦禹立即绷住了神情,作出一副认真倾听的表情来。

    “东注,你平日里行事没有节制还且罢了,可这回你弹劾于大人这样的大事怎也如此地一意孤行?咱们金家同于家相交多年,我同于大人在官场之上更是相互扶持的同僚知交,于家只于公子这一个子嗣,你此番将他逼入死境,不是明摆着要让于家同金家翻脸结仇吗!?”金简拿手敲着茶桌,越说脸色越差,到了最后,几乎已是怒不可遏的诘问。

    “岳父此言钱沣不敢苟同。”钱沣丝毫不为其怒气所动,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修剪整齐的八字胡同其脾性一样一丝不苟。

    他在金简面前,自称早已连‘小婿’都不是,而是大名钱沣。

    他拿表明立场一般的坚定口气说道:“岳父与于大人私交如何,钱沣不敢过问。我只知一点,我身为都察院御史,监察朝中百官乃是职责所在。自古以来,黑便是黑,白便是白。黑白不容混淆。”

    金简见他这幅理直气壮的模样,被气的脸色通红:“……朽木不可雕也!”

    他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女婿!

    在朝堂上从来不曾给过他任何助益就且罢了,还总要冷不丁地扯他几回后腿,这回更甚,直接将扶持十一阿哥的于家给拉下来了!

    “各人自有各人的处事原则,意见不合乃是常有之事,岳父不必因此动怒。”钱沣面无表情地说道。

    金简闻言更是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儿。险些要从嗓子眼里喷出血来。

    去他的狗屁原则!

    一头犟驴。他知道个屁!

    金简在心底大骂出口,让人直接将钱沣‘请’了出去之后,后又砸了一套素日里最中意的茶具。

    “真是个拖累!”金简恶狠狠地道:“若不是看在你大姐的份儿上。就凭他所作所为,我岂能留他到今日!”

    金亦禹微微皱眉。

    “父亲息怒。”他劝道:“姐夫的脾性您不是不知道,他为人耿直刚正……”

    “什么耿直刚正?”金简打断儿子的话,沉声道:“这分明是愚蠢!”

    金简心中的怒气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这回他没法儿跟于敏中交待不谈。宫里的妹子和十一爷只怕也等着跟他问罪呢!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才能有这么个女婿?

    可眼下不是埋怨这个的时候。

    他得好好想想要如何解决这个困局。

    “总而言之。于公子决不能被定以杀人罪论处。”他攥紧了手掌说道。

    金亦禹见他眼中的思忖谋划之色,忽觉一阵压迫感袭|来,胸口似是压了一块巨石一般,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犹豫再三。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道:“父亲……咱们金家今时今日的光景已无同人相争的必要,宫里的皇子们也无人有能力同十一阿哥相争。您同姑母何苦还非要做到如此地步?”

    顺其自然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陷入无穷尽的党争之境。

    这些年来父亲在前朝为姑母铲除异己的行为,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金简听得儿子此言。脸色不禁又差了几分。

    “你知道什么。”他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斥责道:“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得了的吗?你对朝中的局势又有几分了解?无人相争?这世上从来没有十拿十稳的事情!只有壮大实力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才算上策——更何况如今谈这些早已晚了,你只需记住,咱们金家跟十一阿哥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谁也不能撇下谁!”

    甚至已不单单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么简单了。

    “……”

    面对父亲如此坚定的态度,金亦禹已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可他很清楚,自己最不愿走的,便是父亲这条路。

    但是,大哥自幼体弱缠|绵病榻多年,父亲几乎是将所有的希望都灌注到了他这个次子的身上……

    金亦禹无声默然良久。

    ……

    用罢午饭之后,冯霁雯小憩了一觉。

    醒后逗了净雪一会儿,左右闲来无事,便起了练字的兴致。

    书房的门和往常一样紧闭着,冯霁雯信手推开了来,午后的阳光顺势洒了进去,带来一室明亮。

    她却微微一怔。

    书案后坐着的和珅望着忽然被打开的房门,和出现在视线中的冯霁雯,也有着一瞬间的意外。

    醒后又重新梳洗了一番的冯霁雯素颜朝天,身上穿着青荷色缎面儿绣浅白色藤蔓及膝对襟,象牙白软绸裙,满头青丝只拿银簪随意挽了一半,余下一半垂在胸前,顺滑黑亮。

    和珅一眼望去,只觉得视线中忽然出现的女子宛若塘中初开的青青雏荷,令人不觉心旷神怡。

    他放下手中的笔,微微笑了笑。

    冯霁雯这才反应过来,开口问道:“怎么爷今个儿没出去?”

    平日这个时候,和珅多是不在家的。

    书房他经常用,却基本是在晚上。

    故而方才她才会连门都没敲,就直接推开了进来。

    没想到里面有人。

    “选侍卫的事情已经落定,明日方可去吏部登记,今日便偷了半日闲暇。”和珅笑答道。

    冯霁雯闻言点头,刚要道让和珅先忙着。她便不打搅了,却听他在前头说道:“我方才闲来无事描了一幅画,刚要题诗,却不知该如何下笔——不如夫人来瞧瞧,这画上该题什么来的合适?”

    冯霁雯闻言走了过来,和珅自椅上起身,二人比肩而立。共同观赏着桌案上那刚收了墨的一幅新画。

    这是一幅水墨画。

    黑白两色。再无其它色彩。

    然而画的却是一幅早春桃树图。

    冯霁雯起初瞧了两眼只觉得画上情景十分眼熟,定睛细看了片刻后,才意识到眼熟的原因所在:“这可是卧房窗外的那两株桃树吗?”

    和珅含笑“嗯”了一声。

    今早他从外间进来。恰巧瞧见她立在窗前观望窗外桃树的静景,当时莫名就生出了想要作画的兴致来。

    比起桃树,实则他更想画的是人。

    只是真提起笔来,却又恐画不出那种神韵来。

    这种连画一幅画都怕玷染了对方的心态。也真是够莫名其妙的……

    冯霁雯不知他这番想法,只知这幅画画的极好。

    她极少见有人用单单只用水墨来画桃树图的。且奇怪的是,竟不会给人半分单调乏味之感。

    饶是她不懂作画,却也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这人可真是面面俱到,哪方面都是拔尖儿的人物。

    “作诗题字我不擅长。”她道。

    画的这么好。题诗似乎反倒有些画蛇添足了。

    “我也没想出什么应景的诗来。”和珅顿了片刻后,笑道:“不如夫人题一行日期,以作留念吧。”

    这倒可行。

    冯霁雯点头道了个“好”字。

    她正欲提笔之际。却见和珅微微弯下身来,伸手替她轻轻将衣袖挽起。

    他高过她大半个头。此际弯下腰来,动作却出奇地自然。

    冯霁雯有些愕然地转过头去看着他,正得一张年轻人近在咫尺的侧脸,他眼睫半垂,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微扬起,看起来心情极好。

    他几乎随时都是笑着的,却不代表心情好,可此时冯霁雯却清晰地察觉到了他的好心情。

    大约是如愿入宫编入了尚虞备用处的缘故吧。

    “我自己来即可。”冯霁雯有些不自在地抽回了手臂,将余下一半袖子挽好。

    和珅但笑不语,只看着她取笔蘸墨将日期在左下角的位置题上。

    这是一行极漂亮的小楷,一笔一划,十分认真。

    大约是因为写字之人格外认真的缘故,故而他竟又觉得这字里行间,隐隐透着一股……别样的可爱。

    和珅将画在面前提起,看了又看,刚要开口称赞上自家夫人两句,却听得丫鬟来禀,说是前厅来了客人要见他。

    是金亦禹找他鉴那幅字儿来了。

    昨日和琳已同和珅打过招呼,这金二公子如今又亲自登了门,他便也没有简慢对方的道理。

    和珅去了前厅会客,这正中冯霁雯想要霸占书房练字儿的‘下怀’。

    可她这厢还未来得及铺纸,便听自外头进来传话的小茶询问道:“太太,刘全儿说昨个儿咱们救回来的那个小乞丐还是想要见您,您有没有功夫见他一见?若是不得空,就随口打发了吧?”

    冯霁雯原本已是忘了这茬儿,此际再想起来,不由笑道:“无妨,他既有话对我讲,便让刘全儿带他过来吧。”

    懂得感恩的孩子,她还很喜欢的。

    可事实却是证明,这孩子并没她想象中的那么‘招人喜欢’……

    见面头一句话不是感激的话就算了,一点儿没个受人恩惠的样子也就算了,基本的问候和行礼都没有也不计较了……可上来就是一句“这位太太,你们家的条件看起来并不是太好”……这、这究竟是算什么态度啊喂?

    就你家条件好,被饿昏过去的小兔崽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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