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中,和珅一人独行。

    他身上仅着了一袭青衫,仿佛还是在咸安宫官学读书时的样子。

    他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往前行。

    但是他看到了冯霁雯。

    她身上披着的深蓝色披风,似是他穿过的那件,极大,极不合身,她顶着风雪一路小跑而来,一面跑一面焦急地环顾四下,似在找什么人。

    紧接着,他就听到她在唤他。

    原来是在找他。

    和珅脸上不禁浮现笑意。

    “夫人。”

    他站定下来。

    冯霁雯看见了他,飞扑而来,夹带着满身的雪花,就往他怀里撞。

    他伸出手拥住她。

    她却哭了起来。

    “你怎么冒这么大的险?临走前,你是如何答应我的?不是说过事事要以安危为先吗?”。她责备着他,语气中却饱含苦涩。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不安与担忧。

    “是我食言了。”他道:“我没有听从夫人的交待,让夫人担心了。”

    “你何故非要如此?”

    “不得已为之,情势所迫,无两全之策,唯有冒险一赌。”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好在有夫人求来的平安符保佑,竟让我侥幸赌赢了。”

    “事事皆用赌,人生短短几十载,难道你想做亡命的赌徒不成?”她还在埋怨。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将头埋进她颈间带着淡淡幽兰香的柔软青丝间,“若能重来,哪怕是这一次,我也不愿再赌了。”

    “……为何?”

    “我很怕离开夫人。”

    往前他固然惜命,可向来有自己的衡量在,若行有风险之事,只要机率可观,带来的后果可观,他便会毫无犹豫的冒险——正如她方才所言,如同一位赌徒。

    可现在,哪怕有九成把握,一成危险,他却也都不愿再去亲自尝试了。

    有些事情未必是少了他便办不成。

    说他自私也好,软弱也罢,甚至开始变得畏手畏脚,儿女情长,不足以成大事。

    可若因所谓‘大事’,而让她终日担忧不安,他宁可伴她一生平庸。

    “那你何时回来?”她自他怀中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注满了泪水。

    何时回来……

    “我……”

    他刚要开口,却眼睁睁地见她忽然在眼前消失不见。

    他茫顾四周,方知自己身处梦中。

    “夫人……”

    “夫人……”

    和琳与半夏听得和珅一句句的呼唤,心情不由跟着复杂起来。

    此处是云南行辕。

    五日前,和珅被送到了此处养伤。

    他身上的毒已解,只是自从服下浸毒草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却也并非完全没有意识。

    譬如眼下。

    “和大人想必是又梦见和太太了。”半夏叹道。

    屋内烧着火盆,屋外却大雪簌簌。

    这是云南近三年以来的头一场雪。

    ……

    十日后进了腊月,京城也下了一场大雪。

    此时香山枫叶已要落尽,雁栖湖湖面也结了一层湖蓝色的冰,鹅毛般的雪花落在结冰的湖面上,很快便覆了一层柳絮般的白。

    城内下有屋舍商铺,上到朱门宫殿,皆也都披上了清一色的银装。

    金家门前的雪被清扫得十分干净。

    门外两侧停满了马车轿辇。

    下人们穿着素衣腰间系麻,府门外更是挂了一道道白。

    金家大公子金亦风去世了。

    挨了这么多年,到底没能挨过这场寒冬。

    停着棺的灵堂内哭声一片,尤氏双手扒着棺沿,由两名丫鬟扶着,几乎要哭得昏厥过去。

    她亲生两子两女,虽是最为偏爱最小的女儿金溶月,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四个孩子她皆是一手带大,是视作了心头肉一般。

    哪怕金禹风这些年来患病在床,可她仍未能做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

    金溶月与今早回来的长姐正往火盆里投着纸钱。

    其出嫁多年的长姐金溶丹垂泪不止,金溶月脸上却无太多表情。

    还有一名庶出年仅十岁的女孩子想是得了姨娘的授意,也在不停地抽泣哭喊着。

    而哭得最无法自抑的却还要数汪黎珠。

    她自昨日金亦风断气之后,便一直哭到现在,眼睛早肿的如桃核一般。

    金亦禹无声立在一侧,紧紧地望着棺棂,眼眶亦是微红。

    金亦风生前没有好友,前来凭吊之人多是金简的同僚。

    如今临近年关,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金简得到了复用,虽只是内阁理事,落了个四品的官儿,但众人也看得出来,皇上的气已经消了。

    只要安心做事,别再触怒圣上,必然用不了多久便可官复原职。

    是以此时金简正在偏厅中招待一应同僚。

    “姑娘,福三爷也来了。”

    哭声极杂的灵堂中,阿碧轻声与金溶月提醒道。

    金溶月抬起头来。

    恰见穿着靛蓝锦缎箭袖袍,外披了一件素黑色披风的福康安刚来至灵堂外,还未来得及跨过门槛,只在看着她。

    福康安眼中含着无法言表的心疼。

    二人无声对视良久,福康安方才踏进灵堂中凭吊,上了香。

    此时,金溶月借口身体不适,带着阿碧离开了灵堂。

    福康安见状连忙跟了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鲜少有人的金府后花园。

    雪还在下,阿碧为金溶月撑着伞,主仆二人不紧不慢地行着。

    福康安步子大,很快便追了上来。

    “金二小姐……”

    他有些紧张地出声。

    金溶月这才顿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他。

    “福三公子。”她脸色素白,看起来有几分疲惫。

    “我……”思及二人现如今微妙的关系,福康安的心跳一时加快,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好半晌,才憋出一句:“金二小姐节哀。”

    金溶月“嗯”了一声,便淡淡地垂下了眼睛。

    福康安见状急着想要说些什么。

    母亲虽是表面答应接纳了金二小姐,也不拘着他,但终究男女有别,若非是金家大公子病逝,他今日根本找不到藉口来见她。

    可极不容易见上一面,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他可真是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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