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冯霁雯陡然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她梦见了祖父患了重病,卧床不起,舒志跪在床边,低着头满脸是泪。

    惶恐中,她大口呼吸着,呆呆望着头顶床帐,方才缓缓分清梦与现实——祖父尚在牢中。

    也不知祖父此刻是醒着还是睡着,可是又如他痴言中那般总发噩梦,梦中有人要害他?

    她鼻子倏地一酸,内心的酸楚强压不下,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向身侧的和珅。

    蒙蒙发亮的天色透过窗纸将室内映得有几分薄亮,她虽看不真切他的眉眼,然四下安静,连他均匀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他还在,真好。

    她侧过身去,抱住他,将头抵在他胸前。

    下一瞬,便觉他动了动,而后就有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了她头顶的青丝上,动作宠溺地揉了几下。

    “才什么时辰,你便醒了。”他笑着说,声音有着初醒的朦胧沙哑,极有磁性。

    冯霁雯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欲向他说明自己梦中所见及此刻的惶恐不安,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咱们再睡会儿吧。”

    如此局面之下,她不能总是那般的小孩子气,叫他担心。

    “不睡了。”和珅也不知有没有发现她的心事重重,只拥着她,缓声讲道:“昨日我见西园里的杜鹃开了,此时趁着天早无人,我陪夫人前去剪折些回来,熏一熏屋子如何?”

    冯霁雯听罢即笑了。

    趁着‘天早无人’去折花,横竖听着都像是盗花贼的行径。

    偏生他说得这般正经认真,仿佛图得仅仅是一个清净。

    冯霁雯应下,夫妻二人便一同起身穿衣。

    “待会儿将花儿折回来,便放这对儿瓶子里养着,搁在书房,陪着爷看书。”冯霁雯坐在梳妆台前拿象牙梳一下下地梳通着头发,一面看着临窗摆放的茶案之上空着的两只青白釉花口瓶。

    和珅笑着没说话,只将袍上最后一粒扣扣好,而后来到她身后,将梳子接到手中,替她梳发。

    冯霁雯望着镜中二人的倒影,不由地笑了。

    她张口,想要问一问他今早还想不想吃前天他夸过的碟酥火烧。

    然而话未及问出口,便被外头传来的动静移开了注意力。

    “大爷,太太!”

    一阵匆乱的脚步声并着小仙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并传入耳中。

    “哐当!”

    两扇门被从外面动作突兀地推开了来。

    “太太,太太……”

    帘幔忽然被两只手拨开,又听得“咯噔”一声,进来的小仙因动作过于着急而撞倒了帘栊旁的一只鼓凳。

    但她已来不及去顾及。

    “大爷太太!”她满面慌张地道:“外头……官府的人来了!”

    堂堂一品大员军机大臣的府邸,自然不惧官府的人。

    可是,如今谁会不知道笼罩在霁月园上空的狂风骤雨。

    此时官府来人,断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冯霁雯眼神一紧,蓦地抓紧了和珅还握着象牙梳的那只手。

    她望进他的眼睛里。

    怎么来得如此突然?

    天还未大亮,早饭还未用……杜鹃花还没折回来呢!

    “夫人且坐好。”

    他面色如常地说道,扶正她的肩膀,又继续替她梳发。

    冯霁雯却已慌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任由他动作细心地替她将满头青丝梳顺。

    官兵手中火把上的焰苗闪烁起落,比晨光更盛,照亮了整座琉璃阁。

    “奉皇上谕旨,捉拿反贼和珅!其余家眷,一应不得擅自出入霁月园半步,违者立斩不赦!”

    一声冷冰冰的圣谕,被冠上反贼的名目,霁月园恍然间便成了第二个英廉府。

    天边乌云与雾气缭绕,压下了迟迟未现踪迹的朝阳。

    天色阴沉着,冷风刺骨,卷落了一园子的杜鹃花瓣。

    ……

    和珅被捕后,冯霁雯便病倒了。

    “往前太太若是有个小伤小病的,那前来探望的夫人小姐们恨不能把花厅的门槛儿都给踩破了,可再看如今,真是世态炎凉,树倒猢狲散啊……”

    廊下,小茶一脸感慨地说道。

    小仙听得直皱眉。

    “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世态炎凉’勉强还能沾得上边儿,可‘树倒猢狲散’哪里是这么个用法儿?

    但她也叹了口气。

    眼下这情形,确是前所未有的冷清。

    即便她们没出去过,但也料想得到‘霁月园’这仨字儿眼下在京城是怎样的人人避之不及。

    “都是丁子昱那狗|娘养的!”小茶愤愤然地骂道:“枉称是什么读书人,我看分明就是个黑心怪!”

    她固然鲁莽,可这般粗俗的用语,也是平日里轻易听不到的。

    可见其愤怒的程度。

    见她嘴里骂着,还忍不住做了个挥拳头的动作,小仙不禁又想到前日大爷被捕,小茶二话不说冲到偏院揪住丁先生暴揍了一顿、五六个家丁拦都拦不住的混乱情形。

    因为大爷被捕,便是丁先生出面前往都察院‘正面检举揭发’的。

    他称是早已察觉了大爷行为有异,一直暗中留意观察,此番更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大爷私藏在书房密格中的与白莲教各部来往的书信,甚至还有刻有“反清复明”的香主印。

    这才有了请旨拿人之事。

    可大爷岂会是什么白莲教的香主?

    这分明是被冤枉的。

    而有这般说辞的丁先生显然是早有预谋要污蔑构陷大爷。

    大爷和太太待他如此之好,这等举动委实忘恩负义的可以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故而别说是小茶了,即便是她,也时常有着想撸袖子打人的冲动。

    这世道,真是让人失望。

    两个丫鬟在廊下望着檐下接连成线的雨珠,一个愤慨着,一个愁苦着。

    而此时,有年轻的仆人冒雨顶着袖子在头顶,一路小跑而来。

    “两位姐姐,快别站着了,和静公主出宫瞧太太来了!”

    和静公主来了?

    小仙小茶即刻取了竖在廊柱边的油纸伞,匆匆忙下去安排了。

    而说来也巧,和静公主这边前脚刚到,那边傅恒夫人也带着丫鬟上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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