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竟是要‘说戏’?

    到底没伤人也没闹事,瞅着又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也不像是吃醉酒的鲁莽之人,加之底下已有看客开始笑着起了哄,伙计一时也找不着理由赶人下来,只暂时先听着他要说什么,倘若无甚要紧的,便由着他。

    年轻的男子缓缓开口,声音掷地有声。

    “戏中说,陈世美与糟糠之妻秦香莲恩爱十年,然一朝进京,被招为驸马,久贪爵禄,不念妻儿,更召人取其性命——如此只顾贪图富贵,卑劣阴毒之人,诸位认为可恨否?该杀否?”

    原来是要评戏吗?

    一众刚听完这出《铡美案》的老少爷们儿正对戏中的陈世美唾弃不已,闻听就有人也跟着高声喊:“自是该千刀万剐,下阴曹地府!”

    “如此小人,正该得此报应!”

    “没错儿。”

    “看来诸位皆是心似明镜之人。”只听那年轻人重重冷笑了一声,眼神中似带了一丝沉淀已久的恨意:“但诸位可知,并非戏文中方才有陈世美,即是这令人惶惶不已的世间,亦不乏之——”

    “可不是么。”

    “……”

    有人跟着合上两句,也有人没弄明白这位年轻人的用意。

    二楼处,王杰夫人万般不解,此时定了神去看那戏台上的人,不由地微微皱了皱眉。

    “老爷,您觉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她边思索着边问王杰:“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得。”

    王杰早已注意到了台上的人。

    他亦觉得十分眼熟。

    且这种眼熟,令他心下有些怪异的动荡。

    一旁的纪昀更是特地戴了那副西洋眼镜仔细瞧,待片刻后,不由奇得一瞪眼,喃喃着道:“这后生……不是那和珅府上的幕僚先生么?”

    和珅未被停职前,奉旨修四库全书,纪昀身为编撰,自少不了同和珅往来,故而对钱应明也存了些大致的印象。

    虽记不清其姓名,但模样且是不会认错的。

    王杰一听纪昀此言,脸色当即也是一变。

    是了,他记起来了。

    此人他确见过一面。却是去年陪同皇上乘龙舟巡视之时,有一位自称考场蒙冤的举人跳入护城河内,拦龙舟告御状——

    那匆匆一见,他没看清对方面容,但其浑身上下的这种普通人少有的气场,给他留下了印象。

    此后听说这钱姓的举人被和珅招入了府中做幕僚。

    可霁月园如今有重兵把守,所有人不得外出,他是如何跑到这戏楼来的?

    竟敢抗旨不遵,私自出府!

    且还有兴致听戏评戏。

    能的他啊。

    王杰立即竖眉站起身来。

    “大胆反贼府眷,抗旨出府不说,竟还在此处大肆招摇,简直目无法纪!来人,将此人拿下,押送至衙门审讯!”

    众人正将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年轻人身上,四下倒算安静,眼下忽然听得王杰此言,皆大吃一惊。

    “反贼……?”

    “嚯!”

    “那不是王杰王大人吗?”

    “王杰大人也在……”

    四下惊惑间,王杰身旁的两名带刀的随从已快步下了楼。

    楼下大堂立即闪出了一条道儿来,都是既想看这热闹,又恐待会儿若是动起手来,可别伤了自己。

    被认了出来的钱应明却并不显得惊慌。

    他将手中的锣重重地摔在了脚下。

    “诸位!”

    他声音高昂,且寒意逼人:“我方才所指‘这惶惶世间’尚有陈世美此类小人,并非空谈。旁人我不识,可近在咫尺便有一人!”

    这又是什么情况?

    众人还未能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便见他倏然伸出手来直指二楼的方向——

    他一字一顿,几近咬牙切齿地道:“王杰,王大人!”

    什么?

    “我所指便是素来以刚正不阿示人的王大人!”

    钱应明紧紧盯着王杰的方向,字字犹如利刺。

    对上他那双仿佛藏着滔天恨意的眼睛,王杰心底陡然一阵阵发紧。

    他既愤怒又百倍震惊。

    这钱举人究竟是何人?!

    他不记得曾跟他有过任何过节!

    “老爷,这……”王杰夫人也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慌了神。

    “还不快将这疯言疯语之人押下去!”王杰厉声道。

    那两名随从连忙加快脚步,奔上戏台。

    “我是不是疯言疯语,王杰大人当心知肚明!我私自出府,是乃抗旨,你要押我去衙门审讯,我自会束手就擒——可是,王杰大人倘若问心无愧,可敢让我说下去吗?”

    王杰闻言大怒。

    这分明是在激他。

    堂中已是哗然一片,说什么的都有。

    更甚者,有不少看热闹心切的人在附和着钱应明,催他往下说。

    见场面这般不受控制,王杰顾不得许多,再次下令:“立即将他押去衙门候审!”

    “哈哈哈哈!”钱应明两条胳膊被制住,却仰面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王大人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便原形毕露!”

    “放肆……!”竟然当众对朝廷命官出言不逊,简直是罪加一等!

    眼见那两名护卫要将钱应明押下去,此际,却有一道阻拦的声音响了起来。

    “王大人,俗话说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您让他说完便是了!”同样是二楼雅座,有一位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道:“孰是孰非,大家当面对质,倘若是有什么误会,更理应解释清楚——若真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押了下去,任凭我等胡思乱想,到时再传了出去,只怕要亵渎了王大人的官声!”

    说话的人是那彦成。

    作为钱应明的托儿,他的表演还算真实。

    另外,他还约了一群京城里最不嫌事儿大的纨绔子弟一同前来听戏。

    一时间,各种附和声无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王杰身上。

    王杰这个人比较直。

    一般直性子的人,很难经得起激将法的考验,更何况是三番两次、成群结队的来激他。

    这根本是欺负老实人。

    况且这种局面,面对如此之大的舆论压力,他不得不顺应众意。

    “让他说完!”王杰怒道。

    他倒要好好地看一看,此人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又到底是有何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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