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万万不敢。奴才自知区区心思瞒不过圣上,也从未敢欺瞒圣上。”和珅的声音略提高些许,显得格外坚定:“奴才敢以项上人头作保,在此起誓从未做过违背圣意之事,更从未有过悖逆之心!奴才所想,皆是为君父分忧、稳固大清河山!”

    乾隆攥紧了负在背后的手掌。

    他盯着和珅良久。

    “你们当真令朕害怕。”

    他语气中的怒意稍缓,却忽然带着一丝隐约的犹疑与不安。

    “朕当真害怕——”他再三提到这个本不该由帝王吐露出来的字眼,平时满含精光与睿智的三角眼中此时似蒙上了一层雾气,震声道:“……当真害怕自己有朝一日再没有分辨对错的能力!”

    和珅缓缓抬起头来。

    “皇上。”

    他看着乾隆一双隐约有些浑浊的眼睛,眼中神情稍滞片刻。

    “大清是天朝圣国,皇上是千古明君。”和珅言辞恳切地道:“自古以来,明君必能明辨忠奸——故臣认为,陛下心中必然已有所论断。”

    乾隆的目光微微一闪,神情叵测。

    “刑部地牢之中,秘密关押着三名来路不明的死士杀手。因未查明身份,一直未敢贸然惊动皇上。”和珅忽然转了话题一般,徐声说道。

    乾隆自然不会认为他所言无关轻重。

    一来,能够豢养死士者身份必然不一般,再不济也当是出身上流官宦——

    这只是身份关系……

    而身为皇者,最为看重的还当是豢养死士者的动机。

    出于自保与探查消息?

    这向来是他们口中‘无伤大雅’的理由!

    可若单单只是如此的话,豢养死士也不会被朝廷严令禁止了。

    更遑论是在天子脚下,堂堂北京城中!

    “你总不会是凭空抓来的。”乾隆眼中冷意逼人。

    “只知是曾于城中欲取奴才性命之人。”和珅答道:“死士身份一般隐秘,他们不肯供出主人身份。”

    “你当真查不出来吗?”

    和珅面上现出几分惶恐之色来:“奴才一心想护得皇上周全,不敢放任一丝纰漏……但奴才,更加不敢妄言。”

    “所以你不是没查明白。”乾隆冷声道:“只是不敢说罢了——”

    和珅未再多言。

    话说到这里,再多说,便有了别有居心的嫌疑。

    而那几名死士是他从当初金溶月派人暗害冯霁雯和他之时、那一批他交还给嘉贵妃以表诚意、息事宁人的死士中暗中扣下的,此事除了冯英廉隐约知道些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所以这几名死士才得以留至今日。

    当初他并没有料到今时今日之境地,所抱有的不过是有备无患的谨慎心态。

    事实证明凡事多留一条后路总归没有错。

    这只筹码,在此时拿出来,会给景仁宫和十一阿哥带来怎样的冲击,只怕无可估量。

    ……

    当晚,久被禁足在府中的十一阿哥永瑆忽然被宣召入宫中面圣。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他见着面色阴沉的乾隆,当即就伏首跪了下去。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他的声音有几分瑟瑟,约是思及近来之事觉得心下发虚,全然不敢抬头去看乾隆。

    他越是如此,越叫乾隆觉得心生厌恶。

    “你有胆量背着朕豢养死士,却没有胆量来见朕吗?”乾隆质问着,声音不大语气却沉如死水。

    永瑆至多只是想到廷审之上的风波殃及到了自己,嘉贵妃已让人给他通过信儿,交待他即便见了皇上也当抵死不认便是,可却不料等着他的非是景仁宫的波及,而是直冲着他而来的暴风骤雨——

    “儿臣……儿臣没有!”他立即否认道:“儿臣不知父皇是从何处听来的谣言……”

    “你还敢跟朕嘴硬。”

    乾隆看着他,语气蓦地一提:“人就被扣在刑部大牢之中!”

    刑部大牢……

    永瑆眼底神色大变。

    “定是和珅冤枉儿臣!”他满脸是汗地抬起头来看着乾隆,道:“他狼子野心……分明是想挑拨父皇与儿臣之间的父子关系,父皇切莫被他蒙骗了啊!”

    “你反应倒是快得很,朕倒还没提人是被和珅扣下的,你竟就能推算得一丝不差了!”

    乾隆怒火更盛几分,豁然从铺着软席的紫檀木罗汉床上站起身来,抬腿就是一脚重重地踹在了永瑆的心口处。

    “不打自招的蠢东西!”

    永瑆疼得倒在一侧,单手撑在身侧,勉强地支撑住身体,不知是疼痛还是惊吓的缘故,脸上俱都是冷汗。

    “儿臣绝不敢有反叛之心……”

    心知辩解再多只会火上浇油,他不敢再提死士二字,模棱两可间,唯有表着孝心:“儿臣更加不敢忤逆父皇,父皇若是生气,只管惩治儿臣便是,但求父皇保重龙体,勿要因为儿臣而气坏了身子……”

    动机固然还算聪明,却是选错了时机。

    乾隆只越发觉得他惺惺作态,耍弄心机。

    豢养死士或许不一定是为了谋逆,但更不会是清清白白,绝无二心。

    “朕原本以为你虽无治国之才,但同样也好在无太多心机城府,尚算得上忠厚……可眼下看,却已被你那位阴险毒辣的额娘唆使成了满腹心机之人!”

    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以心机待他!

    乾隆盛怒之下更有痛心。

    自有子嗣开始,相比于其他优秀的皇子,他从不曾看重过平平无奇且玩物丧志的永瑆,可随着立下的太子都接连早逝,他万分痛心之余,无可避免地只能将注意力放在了余下的几名皇子身上——

    而当时除了被过继的永珹,只剩下年幼尚在学步的永琰,和患有脚疾的永璇。

    所以打打算算,年纪合理、四肢健全的竟只有永瑆一个。

    虽暗下并不觉得满意,但到底大统不能交由外人继承,这些年只能咬着牙放在身边耐心培养着。

    可他学到了什么呢?

    背着他弹琴写诗,养了一大批文客。

    与金家小姐私通,声誉尽毁。

    小气吝啬,甚至苛待福晋,还背上了气死肱骨大臣的荒唐罪名。

    且还于暗下豢养死士!

    依此看来,那些匿名弹劾他与景仁宫遍植党羽,结党营私,铲除异己的罪名也是差不到哪里去了。

    直到此时乾隆才算看明白,他所谓的悉心培养,竟是将一头原本只知混吃等死的家猪养成了一头具有攻击性的野猪!

    虽然都是猪,但却有着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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