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警察,我常常为自己身上的制服感到骄傲。

    当警察是我的夙愿,为了实现它,我曾经付出了很多努力:拼命学习,拼命锻炼,拼命钻营……

    小时候最害怕两种人,一是村干部,二是老师。

    他们经常会用牵猪赶牛掀房顶的方式告诉你:农业税是不可以拖的,学杂费是不可以欠的!所以从小我就明白一个道理,当农民也要有本钱才行,如果一亩地种不出三两银子,那你就得赶紧往上奋斗。

    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村干部,或是老师。

    我曾经在初中的时候当过一年班长。当班长的风光之处就在于能够掌管班费,所以到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就能买一把人人羡慕的左轮塑胶火炮儿枪,市价四元。

    没有人关心这四块钱的来历,尽管当年四块钱相当于一个农村初中生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也没有人在乎自己交上去的班费到底用在了哪里,因为老师说要交那就得交,班长说用光了那就用光了。

    但也并不是没有明白人,我的班主任就曾经摸着我的脑袋对我爸说:“这小子,是块当官的料!”

    可见在官僚主义的教育方面,我天赋异禀,我感觉离我的干部梦越来越近。

    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见村里的某位干部,因为招待不周,被一群大盖帽暴打;我那跑去劝架的班主任,也被干掉了两颗门牙。瞬间,我的梦想破裂了。

    于是一个新的目标树立起来,我要当警察:他们是这世上最牛逼的人!

    那年月,警察叔叔最喜欢下基层,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

    因为担心老百姓吃得太饱会撑着,他们经常体贴的顺你一条狗,收你两只鸡,并不时组织一场警民拳术交流会以推进农村精神文明建设。

    我好羡慕他们。

    最近网络上老是曝光一些各地警察、城管暴力执法的现象,让不少人义愤填膺。但是在我们看来,现在的这些执法者与前辈相比,还需要努力学习才行。

    十多年后,我如愿地当上了人民警察,但世风好像一下子又变了。

    大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讲人权,大讲文明规范,我的威风除了能在老弱妇孺面前厉声咆哮之外,再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但好在,在这个躁动不安的时代里,我身上的制服,至少能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旁人艳羡的安全感。

    进入州局治安管理支队工作的第三个月,我便跟着支队长前往青山界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青山界是我州下辖朗洞县的一个偏远山村,侗族聚居区。今年五月份,这里一位名叫石老办的侗族小伙因心肌梗塞身亡,下葬将近五十天后,居然从坟墓里爬了出来,离奇生还。

    一石激起千层浪。先是网络自媒体上出现夸张报道;没几天功夫,消息竟传到了境外,各种各样打着灵异学会、宗教研究旗帜的机构和团体纷至沓来。

    一时间,青山界被炒成了“平行宇宙”“地狱之门”等五花八门的神秘所在;更有心怀叵测者,趁机在侗民中宣扬邪教,影响恶劣。

    这已严重违背了我们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上头下令,务必彻底清除负面影响,务必切断青山界与外面的网络联系,务必特别监管相关人员。

    为此,由州局牵头,成立专门工作组下驻青山界,并广泛发动群众,以治安联防的形式 ,快速果断地处置炒作,消除影响。

    我们的任务分三步:先是有效驱逐境内外所有涉足青山界的媒体及从业者,将一切跟青山界有关的网络信息全部屏蔽掉;接下来给当地群众积极做思想安抚工作,正面引导 ;最后监管相关人员,做心理疏导,防止再次信口雌黄,影响社会安定。

    当时我跟同事小孙的主要职责,就是监管当事人石老办。这小子因为对外声称,自己到了阴间又被地府卒吏给放回来了,最终才惹起轩然大波。

    动静闹大后,石老办在公安网上被列为重点涉稳人员,要特别监管。

    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房子周围方圆一千米的地方,我们两个人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他,不能让他越界,不能让他跟外人过多接触,直至诚心悔改,有了明显的心理矫正迹象,才能撤销监管。

    这天中午,我和小孙正在蹲守石老办上厕所,支队长领着两个老人来到了我们跟前。

    支队长介绍说,这二位一个是省道教协会会长黄升,另一个是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长蒙广平。他们手里拿着红头文件,要跟石老办进行一次谈话。

    这两个老人进屋前,支队长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进去注意动向。

    我心领神会,正要跟着进屋,谁知那个黄会长扭过头来,对我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小李同志,这上面有精神,我们的谈话内容属于保密条例,你最后别跟进来!”

    我望向支队长,他尴尬地笑了笑,让我撤回来。看来,省字头的文件,分量就是重。

    那天,他们三个人在屋里谈了有四五个小时,究竟说了些什么,我无从得知。

    谈话完毕后,石老办一改往日的倔强,积极配合我们工作,并积极接受了复活只不过是一种“假死”现象的说法——这是之前省市两级医疗专家统一定的调。

    我们的“特殊任务”也得以提前顺利结束。

    从警以来最荒唐的一页,终于翻过去了。

    两年后,我通过外家的一些关系,顺利调到省城某区公安分局工作,人生的道路感觉越来越平坦。

    我们这一代长起来的农村八零后,普遍都穷,但无形间却培养了我们能够忍辱负重的心理素质,通常来讲,我们的脸皮要比现在的年轻人厚得多。也正因为这样,走上工作岗位后,我能比别人更懂得钻营。

    转眼间,北风如约而至,省城“爽爽”被裹在一片凋零萧瑟中。

    才到晚上九点过,往日喧嚣的街道已经冷清了不少。我走出审讯室,心情极好。老板也很高兴,问我说:“全都按我们的要求供了吗?”

    “供了!”

    “事不宜迟,你这就动身将口供送到检察院,以免夜长梦多。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叶检!”

    “我办事,您放心!”

    我吹着口哨,钻进刚买没多久的凯迪拉克,将口供装进文件袋里,驾车向区检察院驶去。

    按照区政府的规划,年底之前,公检法三家机构原计划都要搬往新开发的政法园区。因为工期进度的问题,法院跟检察院已抢先一步迁过去办公,我们公安局则可能要拖到明年年初了。

    通往政法园区的这段路,目前看来还很荒凉。路灯在朔风中无精打采地照耀着,车窗外偶尔掠过的几个行人都像幽灵一般,将脑袋缩进羽绒服里,一闪而过。

    行至长征路十字路口,车子突然熄火,当场抛锚。以我的水平,是没能力让它再次发动了,原因也弄不清楚。

    我踢了一脚车轮胎,心中火冒。时间紧,任务重,坐骑偏偏这个时候掉链子,真他娘的倒霉!

    用手机搜索了一下,附近还没有开张的汽修店;想打车,路上也不见有绿的。正准备向局里班师求救,忽听背后有人喊我:“是小李警官吗?”

    我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我身后。他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中等身材,手里抱着几本书,十足的学究模样。我看此人很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没错,我姓李。敢问老先生您是?”

    “想不起来了?呵呵,鄙人蒙广平,曾经在侗区青山界,咱们有过一面之缘。”

    “哦!原来是蒙所长,失敬,失敬。”

    “怎么,车子坏了?”

    “可不是吗!正赶时间呢,它杵这儿不走了,鬼火戳!”

    蒙广平忙掏出手机,对我说:“这一转没有修车的。你这样,我帮你叫个人来看看,是我朋友,离这儿不远,修车技术一流。”

    我想了想,打电话请局里弟兄帮忙,同样耗时间不说,还可能被老板一顿刮:瞧你还能办点事不?还是干脆让老蒙的朋友帮帮忙算了。

    “那就太感谢蒙所长了!”

    蒙所长摆着手道:“哪里话,举手之劳而已。”

    他立马给他朋友打了个电话,如此这般交代几句后,挂了电话,冲我一笑:“等几分钟吧,他马上就到。”

    蒙广平又指着不远处一间亮着灯的小门面,对我说:“李警官,天寒地冻的,跟我去烤会儿火吧,耽误不了你。那是一家老书店,也是我一个朋友开的,我正要去送书给他呢。”

    老爷子一把年纪,朋友还不少!

    我跟他走进书店,手中不忘牢牢攥紧文件袋。

    这店果然很老,主人家连灰尘和蛛网都懒得打扫,要不是屋里亮着灯,回风炉里燃着火,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进了鬼屋。

    书店主人也是个老头,邋里邋遢的,一个人拿着本书,正坐在回风炉边观看。

    见我和蒙广平进来,老头只抬了下眼,淡淡地说了声:“坐!”

    蒙广平反倒像是主人似的,给我拿凳子,倒热水,里里外外张罗。我心里寻思:以蒙广平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跟这种市井小民成为朋友?看样子,他们的关系还不一般。

    我们坐在回风炉边,里面的煤火烧得正旺。

    蒙广平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话语间有着很浓烈的书卷气,而我是个老粗,不会那些之乎者也的,两个人聊得并不投机。

    书店主人自始至终看他的书,没跟我们搭过一句嘴。

    蒙广平说:“我们从青山界分别,转眼有两年了吧?”

    “嗯,两年有余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李警官,你知道吗?其实当年石老办的那个事情,还有后文,你想不想听听呢?”

    这我倒是来了兴趣,向他表示愿意听下去。

    他咳嗽了一下,说:“当然,后面的故事里,主人公就不叫石老办了,他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王子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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