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钟离匡取出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折扇,缓缓打开,朝胸口扇了两下,说道:“王爷现在从洛阳城中逃出,无论如何都已坐实了谋反大罪,因此皇帝立时便会派兵围剿。”

    郑荣躺在床上,叹口气说道:“没想到本王忠君一生,却沦为一介反贼……唉!所谓世事无常,本王今日方知啊!”

    钟离匡将手中折扇“唰”地收起,说道:“王爷本来就是汉室宗亲,当年先帝立储之时,便钟意于王爷,乃是王爷顾全大局、忠孝为先,这才舍去九五至尊不做,来幽燕这苦寒之地为国守门。而当今皇帝无德无能、弑君屠兄、任用小人、听信佞言,王爷用兵,不过是为国讨逆罢了,这‘谋反’二字大可不必再提起。”

    所谓“名正则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钟离匡短短几句话便将大义名分划到自己这边,让秋仪之听了不禁叫好道:“师傅果然是博文雅量,这片说辞,稍微润色,便是一篇言之凿凿的讨逆檄文。倘若颁行天下,我等未战就已胜了一半了。”

    郑淼却一向谨慎小心,皱着眉说道:“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天下十道,我等只有幽燕一道;海内军兵有百余万,我等只占十分之一。若真同朝廷兵戎相见,又怎见得会轻易取胜呢?我看那禁军元帅戴鸾翔就极难对付。”

    钟离匡摇了摇折扇,面带笑容说道:“你二人所言都没说错,却也并非全对。譬如郑淼所言,朝廷果真就已掌握天下其余九道的百万兵力么?我看就未必。现在朝廷手中除了三十万禁军之外,其余各道节度军全都不堪一击,诚不足虑。”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还有岭南王郑贵虎踞南方,掌握岭南一道军政大权。我幽燕王爷无论功劳、忠诚、权柄都远胜于他,朝廷都欲除之而后快。恐怕他见了,现在已成惊弓之鸟,唯恐成为幽燕王第二,不主动挑起反旗就不错了,岂会帮着朝廷队伍我们?”

    郑淼听了不住点头:“师傅指教,学生受领了。”

    钟离匡却并未理会,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仪之此言也是一样。要知道当今皇上得位不正,朝廷内外必有不服之人,只不过囿于君臣名分隐而不发而已,一旦朝廷力量式微,各种反对声音便会滋生出来。当今皇帝并无人君之相、也无容人之量,到时为保皇位,定会做出各种倒行逆施之举来。那时朝野上下便会人心惶惶,王爷再伺机起事,必然天下影从,大事可定啊!”

    在座三人都被钟离匡一番话说得心潮澎湃。

    特别是郑荣,勉力支撑起上身,喘着粗气说道:“当年本王稍辞帝位,便是为大汉长治久安着想,没想到竟落到这般地步。如今听先生一言,便知这天命本就未必与我无份。先生有何妙计,还请倾囊相授!”说着,就要冲钟离匡弯腰行礼。

    钟离匡见了,心中顿时惶恐不已,赶忙扶住郑荣,说道:“学生本来是个落魄书生,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十几年来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学生在王爷面前岂有隐瞒自私的道理?”他一面说,一面在郑淼和秋仪之的帮助下,服侍郑荣重新躺下。

    于是钟离匡扇了几下折扇,又继续说道:“为今之计要先抵御住朝廷第一拨进攻,先挫敌锐气,再徐图缓进。我幽燕道东临大海,北接渤海、突厥,只有南面、西面两个方向通往中原腹地。西面幽燕同关内道隔了一条黄河天堑,于攻守之间都极不方便。况且现在已是夏末秋初,秋汛眼看就要到来,入冬之后便是凌汛,朝廷断不会从此处贸然进攻。这样一来,朝廷若要派大军进攻,便只有河南道一条通道,我军首先要稳住的便是南边河南这条战线。”

    钟离匡坐着说了一大段话,腿脚有些发麻,便起身在船舱之中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因此,回到幽燕,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先请王爷安心休养,力求早日恢复元气,方能……”

    郑荣没想到第一件急事并非军务,而是自己的身体,忙问道:“先生这是何意?本王犬马之疾,难道比军务更重要么?”

    钟离匡解释道:“王爷乃是我幽燕道的主心骨。请恕学生口无遮拦,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军不但师出无名,更会未战而先乱,到时便是灭顶之灾!”

    他见郑荣细细思索之下并无异议,便接着说道:“其次便是要尽发我幽燕十万大军,分为南北两路,抢占河南几处紧要位置,力争同朝廷大军在河南交锋,避免战火烧到幽燕。须知我军后方纵深毕竟不比整个大汉朝廷,若被朝廷攻入幽燕,便会极为被动。”

    站立一旁的秋仪之听了,拱手道:“仪之情愿领军南下,为义父分忧!”

    郑淼忙道:“孩儿也是这番心意。”

    钟离匡摆摆手道:“此事不忙,待回幽燕之后再从容计议不迟。”说着话锋一转,又道,“此外,便要尽快扩大我军阵容,可从本地及河南北迁乱民之中,挑选精锐、严加训练,再组十万大军,以备今后进取之用。学生已算过了,目前幽燕各地存粮在六百万石以上,今年眼看又是丰收之景,只要不劳师远征,足够二三十万大军数年开支所用。”

    钟离匡走得有些累了,便又坐下说道:“还有第四件事。王爷若成大事,还要稳住后方。所谓后方,便是东边朝鲜、北边渤海突厥等国。朝鲜乃是大汉属国,数百年来民不知兵、兵不知战,王爷只要派一员偏将,领三五千兵马驻守在鸭绿江畔便不足为虑。至于北边,则必须再加恩赏,小心羁縻住渤海的达利可汗,再用其兵力抵御突厥势力,这样不废一兵一卒便可稳定住北方局势。”说道这里,钟离匡终于长舒一口气,不再说话。

    郑荣早已沉浸在钟离匡的深谋远虑之中,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面露喜色道:“先生大才,果然不同凡响。本王得了先生这样的帮手,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钟离匡听了,忙作揖谦逊道:“这都是王爷天命所归!”

    郑荣听了钟离匡这话,愈发高兴,竟然勉强下榻站起,对众人说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上天将这匡扶天下的重担交与本王,那本王也不可再推辞,否则便是逆天命而行了。你们都记着,回到幽燕,本王即自加九锡,改自称为‘孤’,三个儿子都晋封为王爵,拜钟离先生为国相。崔楠、韦护二将封为讨逆、靖难将军,都是一品。”他又瞧了瞧秋仪之道,“至于仪之,自古异性封王都不得善终,你与我情同父子,孤不愿你遭受横祸。只待大功告成之事,无论是入阁拜相、抑或是登坛拜将,任由你选,如何?”

    众人听郑荣心意已决,已然是争定了这皇帝龙椅,便齐齐拜倒在地,高声谢恩。

    幽燕来的十几艘战船在滔滔黄河之上漂摇了整整一日一夜,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抵达幽燕道邢州地界。

    众人刚刚下船,便见黄河岸边营垒森严、战旗飘荡,崔楠、韦护二将早已等在码头上迎接郑荣,又说长子郑鑫、次子郑森知道父王遇难,已从广阳出发赶来迎接。

    郑荣本来体虚气弱,在船上摇晃了一日一夜又已头晕目眩,同崔楠、韦护说过几句话后,便命人抬自己下去休息。邢州知州十分识相,早已将州府衙门腾空了出来,以供郑荣居住。

    郑鑫、郑森二人当日夜间就来到邢州参见父王。郑荣身体虽还是虚弱,却想到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特别是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是人杰,不可与其生分了,便勉强支撑起身体,向他二人勉励了一番。随后,他又叫来郑淼、秋仪之、钟离匡、崔楠、韦护等人,一同用饭之后,这才回去歇息。

    随后几日,郑荣都在邢州府衙休养生息,军事部署却已有条不紊地展开。

    首先是崔楠、韦护二将领一军自德州出发,占领河南邓州;郑森、郑淼领一军,自博州出发,占领河南汴州;张龙提为镇东将军,领军三千驻守于鸭绿江畔压制朝鲜;郑鑫先回广阳,主持动员征兵及粮草供应事宜;钟离匡、秋仪之二人则陪伴在郑荣身边参赞军务。

    郑荣在邢州休息了有十几天,一直见秋汛到来,黄河河水猛涨,片板都无法渡河之时,才放心赶回广阳。

    郑荣从小练武,又领军打了十几年仗,身体底子本来就好,经过这十几天的休养,早已康复了七八成。因此他特意选了匹高头骏马,又命人摆出全副仪仗,又加了只有天子钦赐才能使用的“九锡”礼器,一路之上风风光光穿越邢州、定州两地,赶回广阳。

    郑荣这一路之上走得虽然从容不迫,但河南前线情报却用八百里加急快马源源不断地传到他耳中。原来幽燕大军速度极快,又有年初南下平定天尊教变乱的经验,对河南汴州、邓州两地地形极为熟悉,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这两处州府,随即张榜安民,建立防线。

    朝廷那边却依旧是一番不慌不忙的样子,先将同郑荣有些交情的中书令曹康、兵部尚书傅夔等人罢官下狱,为补空缺,则又启用了一批新官吏。

    前将军戴鸾翔原是郑荣属下偏将,此次又被监军太监告了个纵敌逃逸的大罪,本也准备拟定罪名下狱候审的。但朝廷眼下实在是无人可用,便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由皇帝亲自下旨,封了骠骑将军的一品武职,领禁军十五万,从河南出发北伐平叛。然而皇帝、朝廷却始终不放心,依旧派了那白胖太监到戴鸾翔身边,监视其一举一动。

    于是旬月之间,河南一道又已陈兵数十万,眼看一场兵祸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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