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秋仪之竟笑得比他更加大声:“哈哈哈哈,你算什么孤家寡人,我看你是独 夫民贼才对!”

    郑爻自小到大,从未被人当面这样责骂过,而当上皇帝之后,更是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上半个“不”字。然而今日他这堂堂皇帝,居然被这身上毫无功名的秋仪之当面痛骂,却又完全奈何不了他,霎时气得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秋仪之却似乎没有看到郑爻的这幅表情,一件件数落起他的罪名来:“我且问你:大行皇帝是怎么死的?王忠海虽然奸邪却也忠心不二,他又是怎么死的?你兄长皇长子殿下身在何处?当初擒拿我义父他老人家可是你下的旨意?劝善司在京城之中为非作歹是受了谁的怂恿?将戴鸾翔元帅从阵前换下意图加害又是谁的主谋?”

    秋仪之口中所说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没有一件是郑爻可以光明正大说明的,果然将他说得哑口无言。

    只听秋仪之继续说道:“我还是这句话:还有那个心思清明之人,真心肯认你这独 夫做天子呢?这个问题,你不妨走出这皇城,到京城洛阳之中、到河洛近畿之内、到大汉普天之下去问问!”

    秋仪之这一连串的问题,终于击溃了郑爻最后的心理防线,他沉默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口气,道:“你快去请幽燕王过来,朕要同他讲话。”

    这句话,郑爻今日已是第三次从口中说出了,然而此次却说得有气无力,而不像之前两次那样盛气凌人。

    秋仪之却显得有些不耐烦,大声喝道:“这话我也早回过你了。我义父现在还有要事要做,同你也无话可说!”

    话音刚落,秋仪之却觉得方才语气确实是太过生硬,便是自己平日里同那些贩夫走卒打交道,也从未如此大喊大叫过——而这不过是为掩饰自己对于要逼死皇帝一事发自内心的胆怯罢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脸上肌肉不由得极不自然地一阵抽搐,道:“然而我却有几句心里话,想同你讲,不知可否进这太兴殿一谈?”

    郑爻早已有三分屈服于秋仪之,忙道:“好说,好说。现在殿内空无一人,朕正好同你细谈。”

    秋仪之闻言点头,刚要迈步向前,一旁的尉迟良鸿却将他一把拉住,耳语道:“这太兴殿中虚实未知,恐怕不可轻入。若贤弟执意想进去,不若由愚兄陪同可好?”

    秋仪之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办的,乃是天下第一机密重要之事、是天下第一见不得光之事、是天下第一引火上身之事,若是让尉迟良鸿陪伴在自己身边,那便无疑是坑害了他。

    于是秋仪之也不说话,摇头拒绝,却扭头对郑森说道:“不知二哥可否陪我同往?”

    郑森平素虽以骁勇无畏著称,然而一踏入皇城之地他浑身上下的勇气都好似被抽干了一样,昏昏沉沉地不知所云。他忽然听到秋仪之召唤,也来不及多想,连忙答应一声,便翻身下马,跟着秋仪之向太兴殿走去。

    大殿之内极为空旷阴暗,汉白玉材质的地面上胡乱摆放了无数皇帝仪仗,只是现在却无人整理,显得凌乱不堪,更加失去了它们本来应有威严庄重。

    “朕……朕是想将皇位禅让给幽燕王,让他名正言顺地当他的皇帝……”一入殿宇,郑爻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秋仪之见郑爻放下皇帝架子,开口求饶,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话我之前也说过了。你这皇位得之不正,本来就没什么资格好去禅让!更何况我义父他老人家乃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也根本无须你假惺惺的禅让!”

    “这……这……朕不过是想在京城之中做个太平王爷,再也不要什么权力……也不要自由,从此闭门思过,不问世事可好?”郑爻近乎哀求地说道。

    秋仪之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怜悯,却狠狠心说道:“我大汉律令严格。光是你弑君戮兄的罪衍,便是恕无可恕。怎么还想着能锦衣玉食全身而退呢?我且问你,若是我义父落在你手中,可得善终吗?”

    郑爻被秋仪之反诘得又是一怔,呆了半晌,才又说道:“朕罪无可恕,确实不该心存幻想。不若就此出家为僧,青灯古佛,日日夜夜诵经为幽燕王爷祈福,了却残生罢了,可好?”

    “唉!”秋仪之长叹一声,“以你的身份,天下又有哪座小庙,能容得你这尊大菩萨呢?”

    “难道,难道朕现在只有死路一条吗?”话至于此,郑爻终于从牙缝之中挤出一个“死”字来。

    秋仪之终于赞同地点点头:“这话才在点子上。这天下已无你容身之地。何不干脆赴死,既是为郑家皇室留了体面,也是为你自己留了体面,可谓善莫大焉了!”

    事到如今,郑爻终于意识到了生命的可贵。

    他还想说些什么求饶乞活的话,能够打动眼前这个青年,放自己一条生路。然而他舌头已经僵硬,脑筋已经迟钝,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偷眼看了看佩在腰间的一柄宝剑,想像着自己大发神威杀散众人,回到民间,数年之后东山再起夺回皇位。可自己双手颤抖不已、双腿虚弱无力,便是站着都已十分勉强。

    他又抬眼往向紧闭着的太兴殿正门看了一眼,指望着郑荣这时能够推门进来,看在亲叔侄的份上,饶自己一命。可是当初想要置郑荣于死地是郑爻自己,如今又岂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呢?

    郑爻两眼一黑,正当空悬挂的太阳仿佛瞬间熄灭了一般,上下左右前后的空间都化为无尽的、深沉的黑暗,向自己压迫过来,压着自己喘不过气来。

    与郑爻对面平视的秋仪之,从未如此接近地观察着一个必死之人最后的时光,更何况还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了。他真有心放郑爻一马,或许能叫自己的兄长尉迟良鸿出手,将他变为一个废人,沿街乞讨或是投入天牢了却一生——虽然这样比痛痛快快地一死也幸福不了多少。

    然而秋仪之却真真实实地不敢这么做,倘若这件事情自己自作主张违逆了郑荣的心愿,只怕到时候郑爻的下场就会一般无二地落到自己身上。

    于是秋仪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时辰已经不早了,还请你……不……还请陛下早作决断!”咬咬牙又道,“若陛下还有需要我等伺候的……利刃、白绫、鸩酒……都是极好找的,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说完这句话,秋仪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额头上不由得冒出一层又一层冷汗,整个人好似虚脱一般踉踉跄跄地就往太兴殿外快步奔跑而去。

    他亲手推开殿门,任由阳光肆无忌惮地播撒在自己身上,这才略略回过神来。

    却听身后郑爻突然发出一阵摄人心魄的狂笑。他笑得如此凄厉、如此狂纵、如此诡异,仿佛这笑声不是从已端坐在龙椅之上的郑爻喉头发出的,而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般。

    吓得秋仪之和郑森赶忙一人一手将太兴殿大门重新合上,连滚带爬地走下台阶,都已是浑身冒汗、气喘吁吁。

    他惊魂稍定,却听身边赵成孝惊呼一声:“快看,大殿着火了!”

    秋仪之闻言,立即回头观瞧,果见大殿之中冒出一阵烟雾,转眼之间浓烟便腾空而起,烟雾底下的明火也清晰可辨。

    秋仪之耳听殿宇结构被大火高温摧残之下,发出的“噼啪”作响声音,终于松了口气——那郑爻还算有点骨气,自焚而死也算是死得轰轰烈烈了——便忙令麾下幽燕将士立即将太兴殿包围起来,不可让哪怕一只苍蝇出入其中。

    他又回头对赵成孝说道:“你这就去回禀王爷,就说大事已定!”

    赵成孝也知道兹事体大,答应一声便立即上马飞驰出了皇城。

    赵成孝只离开了不一会儿,便有大队人马从后方赶来,打头一人身着红袍金甲,果然便是幽燕王郑荣本人。

    只见郑荣慌慌张张地赶上前来,从马鞍上滚落在地,口中声嘶力竭地不知在高喊着什么话,挺身便要跑上石阶。

    身后的钟离匡也赶紧跑上几步,一把拉住郑荣的衣袖,不停劝解道:“王爷自重!王爷自重!水火无情,王爷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等臣下该如何是好?”

    郑荣虽是养尊处优的一方藩王,却也是沙场之上冲锋陷阵的战将,却被钟离匡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把拖在地上,动弹不得。

    秋仪之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之人,一见便知这一幕不过是郑荣同钟离匡演给天下人看的一出双簧罢了。

    想通了这点,秋仪之也赶忙上去,扶住郑荣道:“请义父保重!请义父保重!”

    郑荣望了秋仪之一眼,抿嘴点了点头,眼神之中露出赞赏的神情,却又故意大声说道:“郑爻虽然倒行逆施,然而却也是我郑家子侄,孤怎可见死不救?孤怎可见死不救?”说着眼中竟然含了几滴眼泪。

    一旁的钟离匡又劝解道:“此乃郑爻恕罪之情,也是天意如此。还请王爷顺天行事,不要辜负我大汉子民拳拳之心啊!”

    郑荣听了钟离匡这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居然立即恢复常态,缓缓起身,用衣袖擦拭了一下似有似无的眼泪,对秋仪之等人道:“孤不愿见到这番惨象,这就退出京城洛阳。尔等替孤在此处守护,皇城之中一草一木都不可轻动,至于宫室皇眷更加不能骚扰,知道了吗?”

    秋仪之连忙点点头,跪拜道:“知道了,还请王爷放心!”

    待他抬起头来之时,郑荣已跨马离去了。

    秋仪之仔细回想郑荣方才的那一番做派,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来,默不作声地看着火越烧越大、又渐渐熄灭,终于一刻也待不下去,同郑森和崔楠告了个假,便带了尉迟良鸿、赵成孝及十八个山贼匆匆离了京城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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