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心思灵敏、口齿伶俐,张嘴便扯谎道:“记得当初我同你父亲曾在黄河岸边饮酒。他见黄河滔滔不绝奔流而下,忽然醍醐灌顶,悟出一套极绵长宏大的内功来。而此处依山傍水、景致娴静,贤侄女若有缘分,或者从中创出一门刚柔并济的武功来呢!”

    尉迟霁明虽然武功高强,却依旧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竟被秋仪之这个武功外行唬得一愣一愣的,兴致勃勃道:“既然如此,那叔叔还不带我出去赏景?”说着,便拖着秋仪之往“了尘宫”外走去。

    江南风光同北国苍茫辽阔的景象大不相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天然透着一股精巧细致的气息来,无不值得细细咀嚼品味。

    “了尘宫”外也是一片好景致。

    门前小溪潺潺流淌,虽不宽阔、水流却急,卷下几片落叶、几片花瓣,其中自有一番情趣;身后山丘澹然耸立,凉风习习、绿意盎然,又有一条小径、一片竹海,颇能让人心旷神怡。

    秋仪之一边走,一边用力呼吸,想用这竹林溪水之间的清新空气,将方才饱受摧残荼毒的身心彻底洗净一遍。

    他的脑筋是越来越清明,却越来越想不通:在这片绿水青山之中,这座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小道宫之中,居然隐藏了妙真居士这样一个武功了得的高手,而她如此妩媚多娇一个女子,行事竟又如此诡谲难测。

    秋仪之百思不得其解,不觉已绕了“了尘宫”后面那座竹山转了整整一圈。他扭头看看紧跟在侧后的尉迟霁明,却见她双眉紧锁——还真是在努力领悟武功招式呢!

    秋仪之出道以来,上骗过王公贵胄、下骗过撮尔小吏,今日糊弄尉迟霁明这个纯真无邪的小姑娘,终于让他心中有些不忍。于是他勉强挤出笑,问道:“霁明,这青山绿水之间,你可或有所得?”

    尉迟霁明咬着下嘴唇摇摇头,叹息道:“自创一套武功,哪有这样容易?此处景致虽是极好的,可我却一点头绪都没有,真是惭愧啊!”

    秋仪之闻言,心里的愧疚又增加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我看这事情还要循序渐进,最是着急不得。要不我们先回‘了尘宫’里看一看,再寻一处别致酒店吃过午餐再说。至于领悟武功之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嘛!”

    尉迟霁明无甚可以反驳的,便点头答应了。

    两人回到“了尘宫”中,却见门前小径两旁的紫藤树下,已被挖得东一个洞、西一个坑的凌乱不堪,原先此处那份静谧雅致的氛围已荡然无存。

    秋仪之见状,暗自摇头叹息,却高声叫来“铁头蛟”问道:“你们挖了这小半日,又挖出些什么东西来了吗?”

    那“铁头蛟”浑身上下沾满了淤泥尘土,脸上却挂着笑,答道:“有有有。除了一开始那个死鬼之外,我们在这里又挖了四具死尸出来,都码放在门房里头。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秋仪之早就料到此处尸首绝对不止一具两具,听了“铁头蛟”这话却依旧有些惊疑,更不知这小小道宫之中还藏了些什么奥妙。

    他又突然想起自己来此“了尘宫”乃是受了前任知县李慎实的指点——这么说,难道这李慎实原本就知道此处的情形?他若是知道此间情形,为何长期听之任之而不举发?这“了尘宫”还有其中的妙真居士,同毕秀文又有什么联系?若是毕秀文未曾死在家中,或许也要成这紫藤树下冤魂?

    这一连几个问题,没一个不是事关重大,又没一个是秋仪之现在能够回答的。

    秋仪之原本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极为自信,毕竟自己身无长物,却只凭着一股子取自天然的睿智劲头,便助义父郑荣登上皇位,功成之后又从容退步,可谓游刃有余。

    然而刚到这小小山阴县中上任不过三四天时间,却被这桩大案搞了个晕头转向。况且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知县,既要向百姓苦主交代,又要向州道上司交代——远非当初有义父在身后做主,万事只需快刀乱麻来得痛快。

    万般无奈之下,秋仪之这才领悟到:自己那番经历,虽然惊险,然而背后却有一座天大的靠山;而如今在知县任上,却是实实在在的如履薄冰。

    因此秋仪之已暗暗做好准备,要耐住性子,将这件案子抽丝剥茧一般解开,更要趁此机会好好改改被师傅钟离匡教训了无数遍的,轻浮急躁的老毛病。

    于是秋仪之吩咐自己手下亲兵:“今日就留在此处仔细搜检‘了尘宫’,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之后,又赏了这群人好大一锭黄金,这才带了尉迟霁明一道回山阴县城去了。

    回到县城,秋仪之首先探望了受了伤的赵成孝。

    赵成孝被安置在县衙后堂的一间偏房之内,虽然已经恢复神智,身体却依旧虚弱不堪。

    尉迟霁明同赵成孝师出同门,有想通之处,亲自为他把脉探视之后,说道:“幸亏赵哥平日里身体打磨得甚好,这伤势虽然不轻,却未伤及静脉脏腑,只要静心调养数月,就能恢复如常了。”

    秋仪之闻言,一颗心这才放下来,又想着此处都是些粗手粗脚的汉子,便让王老五备下厚礼,请杨巧儿到此处帮忙护理赵成孝。

    赵成孝一日之前对杨巧儿有救命之恩。巧儿听说赵成孝受伤,也是十分着急,连礼物都没收,二话不说收拾起细软便往到县衙里来,用心照顾赵成孝。

    秋仪之这边则下定了戒急用忍的心思,将尉迟霁明安顿好以后,便独自一人坐在后堂书房之中查阅山阴县历年簿册。

    然而他这番功夫下了没有两个时辰,便被一个惊人的消息打断——原来是“铁头蛟”深夜拜访,说是“了尘宫”中上上下下都已被翻检过了,除去紫藤树下,别处再无异样——然而这紫藤树下土地之中,竟然前前后后挖出了十二个头颅来!

    饶是秋仪之再怎么故作镇定,听闻这样的重大案情也再也无法淡然处之——连同回家再死的毕秀文,零零总总已是十三条人命——这“十三命奇案”便是放在大汉全国,也是一桩惊动天下的大案。

    饮食秋仪之不敢有半点怠慢,也不顾已是三更半夜,便传王老五过来,让他拿着自己的名帖,去越州城请仵作过来验尸。

    王老五睡得正熟,被强行叫醒,心中自然不快,可又不敢违逆秋仪之的命令,发了好长一段牢骚,这才动身赶去越州府衙。

    秋仪之也不闲着,送走王老五之后,便亲自磨墨展纸,将现在已经知道的案情斟酌着字句,详详细细描述下来,待明日初审过妙真居士之后,再上报给知州蔡敏和刺史殷承良。

    秋仪之忙活过这么一阵之后,已到四更天,真是黎明之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困倦已极,和衣就便躺在大堂几案之上睡觉。

    睡到不过辰时,便有城中百姓过来告状,为的却是买卖肉菜缺斤短两的小事。秋仪之万般无奈,只好打叠起精神,将这几个百姓打发走了,又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

    这样一直折腾到中午,秋仪之这才略略恢复些元气,便叫上尉迟霁明一道,前往牢房之中审问妙真居士。

    山阴县小小的牢房,一下子收监了十来人,已变得十分拥挤——除了妙真居士和李慎实两人独处一间之外,其余小道姑都只能三四个人挤在一个小间之中。

    这两日都是晴好天气,南方气温迅速攀升上来。山阴县地处群山之中,县中水系又极发达,在烈日炙烤之下显得又潮湿又闷热。这牢房之中更是充满了一股酸腐的气味。

    秋仪之耐不住这样味道,便叫牢头将妙真居士从牢房之中提出来,由尉迟霁明亲自押送到县衙后堂那处由李慎实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园之中审问;又叫县衙之中一个主簿,从旁记录。

    秋仪之为了这件大案子已是焦头烂额,妙真却比他淡定了许多——除了未经熟悉打扮,脸上略有些污垢之外,依旧是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只听她微笑着问秋仪之道:“秋大人倒是好胆量,将我提出囹圄,就不怕贫道跑了吗?”

    秋仪之冷笑一声道:“这倒不是在下胆大,全凭了身边这位尉迟小姐,有她在这里,恐怕居士想全身而退,也并不容易!”

    “什么?这位是尉迟家的人?”妙真闻言,一双杏眼不由得微微睁大,露出惊讶的表情。

    却听尉迟霁明满不在乎地说道:“尉迟家又不是人人都是武林盟主,冒充他们家人又有什么好处?”

    妙真居士听了,自失地一笑道:“贫道今日栽在尉迟家的手上,也不算丢人……倒是秋大人实在是深不可测,既有秦广源先生的亲笔题字,又有尉迟家人的贴身护卫,真可谓是文韬武略齐备……”

    秋仪之却知道这妙真虽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姑,能耐却不容小觑,同她对话万不可跟着她的思路走,便话锋一转道:“在下看来,居士才真真是深不可测呢!你可知道我等,在你那‘了尘宫’中发现了什么?”

    “倒要请教。”妙真淡淡说道。

    “乃是一十二具尸首!”秋仪之厉声说道。

    妙真却全未被他吓倒,反倒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原来有十二个人这么多;要是加上毕举人,那就是十三个人了。”

    “这么说来,这些人都是被你害死了以后,又埋到紫藤花架以下的咯?”秋仪之紧接着问道。

    那妙真居士直言不讳道:“正是这样。如今人赃具在,铁证如山,贫道也没有什么好抵赖的——这些人确乎死于贫道之手。”

    秋仪之原想着这妙真居士武功既高,又诡计多端,让她认罪伏法难免要费一番周折;却没想到自己一未诱供、二未动刑,她便供认不讳、认下了罪行——反倒大出秋仪之意料之外,让他一时语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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