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林叔寒干笑几声,说道,“皇上的帝王心术,秋大人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秋仪之听了一愣,心想:要说皇上心思,这普天之下,除了几个至亲及钟离先生之外,怕再也没有比自己更熟悉的了——林叔寒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太过轻浮了吧?

    然而他现在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不便当面驳斥,只笑道:“在下陪伴皇上近十年,皇上的心思虽不敢妄自揣测,却也略知一二。不知先生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从何说起呢?”

    酒过三巡,林叔寒已是有些微醺,举杯对着渐渐从东边升起的月亮半是自言自语道:“我林叔寒自小学的就是屠龙之术,原想着今生就此蹉跎虚度,却没想到居然也有用武之地!好!那今日我便一展身手,让天下人也知道我‘半松先生’并非浪得虚名!”

    说罢,林叔寒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带着风发的意气说道:“皇上现在想的当然是一个‘稳’字,可这‘稳’字背后还有一个变字!大人请恕我狂悖,我大汉神宗、穆宗两位皇帝都是庸懦之主,大汉江山在这两位手中四十四年,已是病入膏肓,到了非大刀阔斧改革不可的地步了。当今皇上乃是一代英主,身边有真才实学的谋士又极多,这点点弊端又怎会看不出来?”

    林叔寒酒喝得身上燥热,便起身一面踱步,一面说道:“然而皇上碍于得位不正,眼下登极不过数月功夫,根基尚不稳定。若在此时无缘无故就大刀阔斧地肃清吏治,未免寒了天下士子百官之心,那他这皇帝也就当不舒服了。”

    “先生的意思是——皇上并非不想整顿吏治,而是缺乏一个能够名正言顺搅动官场的理由?”秋仪之对林叔寒的意思有些明白了。

    林叔寒闻言,高兴地点点头,赞道:“大人果然是聪明才俊,怪不得能帮皇上立下汗马功劳了!”

    于是秋仪之接着说道:“也就是说,林先生想要让我将这‘十三命奇案’的案情通报给皇上,让皇上正好以此事为由头,扫一扫江南官场这处腌臜角落?”

    林叔寒带着欣慰的微笑感慨道:“唉!同知己说话,真是如饮美酒啊!真是恨不能早十年认识大人啊!”

    他话锋一转,又说道:“除整顿吏治之外,皇上处置此案,还另有一番用处,不知秋大人想到了没有?”

    秋仪之也是脑筋清灵之人,却猜不透林叔寒话中真正深意,便道:“还请先生指教!”

    “皇上当过幽燕王,又长期领军抵御突厥,在大汉北方势力极大,在南方却鲜有插足。仅就在江南士林官场之中,对皇上这讨逆之役,就未必人人心服口服。更何况,在江南道更南边,还有一个同样领兵的岭南王,江南道既是隔离岭南王的屏障,又是天下税赋的要地,若皇上没有彻底此处,这皇位又如何能安心坐下去呢?”

    诚如其言。

    岭南王郑贵是皇帝郑荣眼中的一颗钉子,奈何这颗钉子离自己太远,伸手也够不着,又何况是将他拔除了。因此郑荣攻下洛阳之后,第一时间便派手下两员心腹爱将崔楠韦护兵分两路南下,就是为了敲山震虎,吓唬一下自己这位手握重兵的皇弟。

    这件事情,秋仪之是知道的,可他却没料到林叔寒这样一个放荡书生,仅凭猜测便能推理出这样的内情来——对他的敬佩不禁又多了几分,便继续噤声细听。

    林叔寒越说越是兴起,滔滔不绝道:“依我看,皇上其实也在翘首以盼,就盼着江南官场能出点事情,也好趁此机会撸掉一批旧官、以便安插亲信过来呢!秋大人若是能以此事上奏皇上,这份功劳,恐怕比讨逆之役也差不到哪里去!”

    林叔寒的意思,秋仪之其实多多少少也猜中一些,却没有这位“半松先生”说得这么透彻,确实有醍醐灌顶之效。

    于是秋仪之敬佩地说道:“林先生这般见识,真的是鞭辟入里,让在下耳目一新。下一步在下应当如何动作,还请先生明示。”

    林叔寒已是喝得半醉,也不管什么尊卑礼仪,好似教育学生一般口气说道:“首先,就是要将已经抓到的罪犯严加看管。”

    秋仪之颔首道:“这些人都被我关押在县衙牢房之中,派了专人看守。”

    “还不够!”林叔寒道,“那‘了尘宫’里的道姑还有李慎实,必须由大人放心得下的亲信看守,旁的人一律不准接触。此外还要下一条明令,凡是没有大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将人犯提出,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秋仪之见他说得严肃,便也认真答道:“在下赴任之时,跟着十八个我亲自从云梦山上招安下来的土匪亲兵,都是信得过的人,正好派上用场。我看今日已晚,明天就派我手下的王老五去传信,他是个飞毛腿,一早出发,当天中午就能赶到的。”

    林叔寒说道:“这样正好。大人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件事情。妙真和李慎实都是不容小觑的人物,死到临头难免狗急跳墙,若是串通了外边的什么人,临时翻供,那这件案子便是说破大天也是办不下来的!”

    林叔寒又道:“第二件事,乃是请大人这就亲自赴京,向皇上通报案情,并将办理这件案子的意义面呈圣上。”

    秋仪之看了一眼林叔寒,说道:“这怕有些不妥吧?在下刚刚接任知县职位,便擅离职守,难道不会给对头留下弹劾在下的口实吗?”

    “哈哈哈哈!”林叔寒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道,“难道秋大人不离开金陵,就没有口实给别人了吗?”

    秋仪之不解道:“在下自问站得正、走得直,又有什么可以被别人攻谀的呢?”

    “大人下午出入青楼妓院,有伤朝廷体面,值不值得弹劾呢?”林叔寒笑着问道。

    “我这可是为救吴姑娘才不得不暂到‘绛云楼’之中避难啊!”秋仪之急忙辩解道。

    “哼!”林叔寒冷笑一声,“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有哪个官员将弹劾文书上呈至刺史殷承良处,他立即就能以此为借口,将大人暂时扣押起来,先拖延个一年半载再说。至于实情到底如何,到查明之时,大人手上的这件案子也都已经烂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额手道:“这样的事情,江南官员还真能做得出来!幸亏先生提醒,否则在下必然名誉扫地,便是在皇上跟前,也是交代不过去的。”

    林叔寒点头道:“大人此去确实是有辟祸的意思在内,然而更紧要的是要将事情利害面呈圣上。我刚才已说了,要想荡涤江南官场,就必须有大人这样的人不可!须知,在皇上身边江南出身的官员不知凡几,若是寻常人递上去的寻常奏章,还未送到皇上跟前,便被扣下来了。即便皇上想要以此大做文章,身边反对声浪也必然此起彼伏,恐怕到时天心又变,事情便难以成功了啊!”

    秋仪之静静听林叔寒说罢,沉默了许久,这才长舒一口气说道:“古人常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时常以为不过是客气寒暄之辞罢了,今日却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其中三味啊!”

    “不敢,我不过是读了几本闲书,纸上谈兵罢了。”林叔寒这番谦逊,听起来反倒是傲气十足。

    若在别人耳中,不免觉得他有些拿大,然而秋仪之本就是个不拘常理之人,反而觉得这林叔寒身负大才,又是性情中人,比起那些只知道生搬硬套圣贤语录的腐儒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于是他心中暗暗生出一股敬佩之情,又想着自己初入官场,若没有个能够出谋划策之士在身边也是万万不能的,何不将他羁縻在身边?

    因此秋仪之便试探着说道:“在下曾在皇上麾下领兵打仗,也常以足智多谋自诩,却没想到宦海之中暗流涌动,一不小心便是灭顶之灾。若没有林先生这样的高人指点,在下怕是在江南一天官都当不下去呢!”

    林叔寒带着几分酒意摆摆手,说道:“大人能帮若非脱去贱籍,便是我天大的恩人了。我这一点点阴谋诡计,又何足挂齿呢?”

    于是秋仪之顺势说道:“若是先生能在在下身边,供在下随时咨询,那就好了!”

    林叔寒正是酒酣之时,听不出秋仪之话中涵义,顺口答道:“我就住在此处,大人要是有什么事情,尽管过来问便是了。我再孤傲,也不会给大人吃闭门羹的!”

    原来是这林叔寒的书法绘画在江南极有名气,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到他这里来求上片纸之字。他若心情好,便从丢弃的草稿之中随手捡起一两张给了就算打发了;若是心情不好,那便是连他的面都见不着的。因此在他看来,能够随时随地会见秋仪之,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秋仪之本来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半松先生”居然比自己还狂傲了十倍不止。然而他现在正是求贤若渴之时,只好厚起脸皮把话挑明,说道:“在下的意思是,先生能不能暂别此处,到我山阴县中居住,也好让在下时时瞻仰先生风采……”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大人是想让我去贵县当个师爷啊!”林叔寒突然抚掌笑道。

    秋仪之忙道:“在下岂敢?就是把我这知县位置让给先生,怕也是委屈了先生,更何况是一个幕宾呢?”他灵机一动,说道,“在下的意思是,你我意气相投,何不就此结拜为异姓兄弟,百年千年之后,也是一段佳话?”

    林叔寒听了一愣,酒意似乎清醒了些,沉思片刻却道:“这样怕是有些不妥吧?大人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义子,同几位王爷都是称兄道弟的,我若同大人结拜,岂不是乱了皇家规矩?到时定我个大不敬之罪,不光是我,就是我林家上下百余口人也都承受不起啊!”

    秋仪之笑道:“不妨事的,此事早有先例,皇上对此也是别有恩旨的。同在下结拜的,只与在下兄弟相称,同我几个哥哥都没有关系。”他指着尉迟霁明说道,“喏,这位尉迟姑娘的父亲,乃是武林之中执牛耳者,便是在下结义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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