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郑荣还在当幽燕王时候,秋仪之就不止一次进过皇城。然而他那几次来,目的性都极强,认准了一个地方办完事,便匆匆退出。因此他对这皇城内的道路地形其实并不十分熟悉。

    于是秋仪之便紧紧跟在郑鑫和钟离匡身后,一路向皇宫深处走去。

    穿越了无数富丽堂皇、高大宏伟的宫殿,三人终于在一间略显寒酸的小茅屋前停步。

    秋仪之抬头定睛往这间茅屋瞧去,之间这所茅屋除规模稍大、屋顶上茅草整饬得略齐整些外,同寻常乡间百姓家的住所并没有什么不同。又见这茅屋匾额上,堂堂皇皇写了三个大字“庶黎殿”。

    原来本朝太祖皇帝郑邦显创业之前,只是一个农夫,因不堪前朝暴 政,这才揭竿而起,建立了大汉基业。功成之后,太祖皇帝,便特意在皇城之中照着当初自己所居陋室的模样,造了一间茅草屋,取“庶人黎民”之意,亲笔提名为“庶黎殿”。他又特旨令自己的子孙,将来必须在此殿中办公见人,从而不忘当年先祖创业艰难、不忘百姓生活疾苦。

    当今皇帝郑荣虽然得位不正,却也是郑家嫡亲子孙,更不敢违逆太祖遗诏,继位之后便令人将“庶黎殿”整饬一番之后,照例作为自己日常办公之所。

    此事乃是大汉皇帝勤政爱民的一桩实例,被朝廷广为流传,即便是乡野老农也知道——以皇帝老儿的尊贵,也同自己住一样的房子。

    因此秋仪之远远看见这“庶黎殿”三个字,便知道当今圣上,也就是自己的义父郑荣就在此殿之中,赶紧整理了一下衣冠,打起十二分恭敬,跟在郑鑫和钟离匡身后,缩着脖子进了这间庶黎殿。

    然而郑荣却不在此殿当中,问在此处侍候的小太监,却说皇上嫌殿中闷热,就命人在殿后的小院子里头,搭起一座凉棚,便临时在棚中办公。

    于是钟离匡等三人连忙退出庶黎殿,绕了半圈,果然在殿后棚中望见郑荣正在坐在一张桌子背后,一封封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

    钟离匡、郑鑫见状,连忙迎上前去,倒头拜道:“臣等拜见圣上!”

    郑荣头也不抬,问道:“你们都免礼罢!不是说你们未时就要来觐见的么?怎么晚了有半个时辰才来?是不是郑鑫有什么事情延误了?”

    郑鑫闻言也不分辩,却笑着说道:“父皇,你看是谁来了?”

    郑荣这才抬起头,看见钟离匡身旁跪着一个并不高大却十分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义子秋仪之。他立时惊喜交加,推开手中的奏章,便起身走到秋仪之跟前,双手将他扶起,问道:“仪之,你怎么来了?”

    秋仪之抬眼见郑荣依旧是那副英姿勃发的模样,眉宇之间却多了几分操劳,心疼地说道:“这才几天呢?义父怎么竟消瘦了不少?”

    郑荣听了一愣,待秋仪之起身,便扭头对钟离匡及郑鑫说:“朕这几日精神尚好,也没有三病六灾,面色真的变难看了吗?”

    钟离匡忙作揖道:“臣等日日面见圣上,确实看不出什么变化来。或许圣上真的是过于操劳政务以至精力有些亏损,仪之数月不见,方看出些异样来。”他又作揖道,“这也是臣等辅佐不利之罪,还请圣上下旨责罚。”

    郑荣却摆摆手说道:“人人都想当皇帝,当了皇帝才知皇帝的难。想朕当年在幽燕道当藩王,每日军事政务也甚是繁重,然而跟现在比起来,却是清闲了有十倍不止!”

    郑荣登极称帝之后,常常在臣子面前抱怨皇帝辛苦,除了树立自己在群臣之中勤政的令名之外,也暗含着要朝廷百官向自己学习的意思。这原本就是钟离匡的计策,要从这样一桩桩小事上,扭转大汉数十年颓风。

    于是钟离匡极识相地倒头又拜道:“圣上勤政爱民,古今少见。臣等愚钝,却也应以圣上为楷模,忠诚实干,不负圣上爱民之心。”

    郑鑫也忙跟着跪下磕了几个头,却别出心裁道:“父皇的心思,儿臣是知道的。然而父皇的身体乃是天下第一件大事,不能过于操劳,以免坏了大汉的根本。以儿臣看,若是那些琐碎小事,父皇尽管交给儿臣等去办理好了。”

    郑荣听了,心中也十分欣慰,笑着让几人起身,又叫随侍的小太监搬三个座椅过来,赐几人入座,却问秋仪之道:“朕方才还问你怎么就又回京来了?你还没回答我呢。”

    秋仪之忙在座位中欠身说道:“仪之原本有件县中的疑难案件,想要来京求教皇上。然而方才见皇上万几宸函,我那件事实在是鸡毛蒜皮得很,不值得搅扰皇上耳根。”

    郑荣笑道:“你秋仪之从来都是有话就说的,怎么当了没几个月知县,就学起官场上那一套空话来了?你要这么说,那今后也就别跟朕说话了,这样场面话,朝廷里会说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秋仪之听了一惊,抬眼看见郑荣脸上非但没有愠怒表情,反而是笑盈盈的,终于壮起胆子说道:“既然圣上这么说了,那仪之就遵旨了。记得我刚到山阴县还进县衙,就有民女当街告状,说是……”

    于是,秋仪之便将接到杨巧儿的状纸,深夜当场抓获意图灭口的李慎实,以及连夜审讯对峙的情况,向郑荣说了。

    他说了足足有一盏茶功夫,说得郑荣脸上阴云密布,说得自己也是口干舌燥,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

    郑荣见状,没好气地吩咐身旁两个太监道:“你们都瞎了吗?还不给几位大人上茶?”

    两个太监听了吓了一条,连忙抖抖索索端了三碗茶上来。

    秋仪之接过茶碗,略略喝了一口,润润喉咙,便接着说道:“我按照那李慎实的口供,前去‘了尘宫’中查案,居然起获一处杀人魔窟来。”

    于是,秋仪之便将怎样几乎丧命在“妙真居士”毒手之下,又如何被尉迟霁明在鬼门关前救了回来的经过,绘声绘色地同郑荣说了。

    郑荣听了,不禁拍案叫绝道:“好!好一个尉迟霁明,小小年纪,又是一个女流,居然能有这样的能耐,正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和‘巾帼不让须眉’这两句话,朕要有缘见到她,定要重重赏赐。还有尉迟良鸿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也是功不可没,朕这就赏他一柄上好倭刀。”

    秋仪之在座中躬身说道:“我这边先替兄长谢过皇上隆恩了,得空我也要当面道谢呢。”

    他又将谈话引入正题,说道:“有了这样一番波折,我也知道这‘了尘宫’中必有蹊跷,便在其中仔细搜索,居然又挖出十二具陈尸来。仪之方知此事乃是一件罕见的大案要案,便在次日一早就提审妖道妙真,查明案情……”

    说着,秋仪之便从怀中掏出自己当初那份被知州蔡敏和刺史殷承良驳回的案情通报,双手捧着递给郑荣。

    郑荣接过文书,一边听秋仪之从旁解说,一边极认真地阅读起来,一直读到最后,忽然念出声来:“如这般大奸大恶之徒,唯有明正典刑、凌迟处死,否则下不足以应百姓拳拳孝悌之心;中不足以慑官僚碌碌懒政之情;上不足以报圣上赫赫整顿之意,我等江南官僚之罪便与妙真同!”——这正是秋仪之这篇文章的最后几句。

    只听郑荣说道:“你这几句话写得好!我看交给你钟离师傅,再斟酌着润色几句,便可当做朕的诏书,刊载在邸报之上,下发全国各地了。”

    秋仪之忙谦逊几句道:“这只是仪之有感而发一些肺腑之言罢了,怎么经得起皇上这样的谬赞呢?”

    钟离匡却冷冷地说道:“现在官场上那些马匹文章,用词一篇赛过一篇的华丽,其中却没有半点真情实意,真是没劲透了。以臣愚见,要先送到翰林院去,让那些腐儒好好看看,今后朝廷行文,也都要以此文风为正。”

    郑荣赞道:“好,先生这话才是老臣谋国之言,就照这样办理。”

    郑鑫见秋仪之和钟离匡先后都得了彩头,忙欠身道:“仪之的这篇文章,儿臣方才也看过了。只是有一事不明——这案件虽然重大,按案情却已被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人证物证俱全、人犯也已供认不讳,又为何州、道两级衙门却又迟迟压住不批呢?我看是知州蔡敏、此事殷承良背后,定有文章。”

    郑荣闻言,刚刚有些舒展开来的眉毛随即又皱在一起,问秋仪之道:“这确实奇怪,其中是何原因,你有头绪吗?”

    秋仪之欠身道:“仪之多少知道些,只是此事或许涉及到江南整个官场之上莫大的丑闻。我想着就算这些官员不要脸,朝廷却还要存些体面,因此方才在钟离先生的府上,也没敢细说。”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圣上要问,那仪之自然不敢隐瞒。只是皇上身边这几个太监,能不能先请他们回避一下?”

    郑荣蹙眉听秋仪之把话说完,这才说道:“你说得对。朕身边这些太监都是小人,最是要提防着的。”

    说罢,他又冷冷看了身旁几个太监一眼,说道:“你们都听到了吗?还不给朕速速退下?若是掂量着自己的脖子比朕的宝刀还要结实的,自然可以去外边听听壁角!”

    几个太监被郑荣这样的话吓得胆战心惊,张口结舌地半个字也说不出口,跌跌撞撞就退了下去。

    郑荣见视线之内只剩下钟离匡、郑鑫、秋仪之和他自己四个人,这才对秋仪之说道:“眼下再无外人,仪之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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