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这话说得声色俱厉,然而在林叔寒听来却如春风拂面,展开折扇轻轻摇了摇,说道:“林某也不是傻子,这话我只同秋大人一人讲。若是秋大人想让我死,又何苦将今日这话抖搂出来,弄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呢?”

    秋仪之忙摆摆手,说道:“林先生这是哪里话?我何时要先生死了?只是这世道人心不古,难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真被有心人听了去,拿去邀功请赏,可就不妙了。”

    林叔寒听秋仪之这话说得诚恳,便也收起笑容,正色道:“秋大人这话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啊,林某受教了。只是我这一介寒士尚且要惜命,像大人这样的国家栋梁更要懂得步步为营的道理啊!”

    秋仪之自嘲地一笑道:“在下也算是栋梁么?我倒宁可做粪土之墙旁边的一根朽木,积年累月老死算了。不过话已至此,不知先生有什么妙策保全我呢?”

    林叔寒却摇摇头,说道:“林某虽薄有微才,却也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皇家夺嫡之事素来是瞬息万变难以逆睹的。今日的妙计,放到明日说不定就是个馊主意。若要自保,非得看一步走一步、走一步退半步不可。不过‘韬光养晦’四个字无论放在何时何地,都不至于错了。”

    秋仪之听了,用力点点头,说道:“在下原先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孤儿,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这件通天大事波及到。现在我就只求皇上能够圣心早定,也叫臣子们能少操点闲心。”

    林叔寒也点头道:“有道是天威难测,我们凡人也只能聊尽人事罢了。只愿数十年之后,林某和秋大人两个耄耋老人,还能在我这庄园之中把酒言欢。”

    秋仪之听了,不禁击掌大笑道:“好!林先生说了这一车话,只有这句还沾点喜气。”说着,他便举起面前的茶杯,说道,“那我就借花献佛、以茶代酒,先敬先生一杯好了!”

    林叔寒听了,莞尔一笑,也举起面前的茶碗,当空一举之后便一饮而尽。

    说起来郑鑫也确实不是才能平庸之人。

    他见江南道涉及贪腐的二百八十四名官员,总计一百零七桩案件,实在是浩若烟海、纷繁复杂。于是便专程从自己该管的刑部调来通熟例律、办熟了案件的官员、书办,索性在江南大干一场,日以继夜地问案看卷。

    而郑鑫在发落涉案官员之时,绝大多数仍能以其所犯罪行的轻重,按照大汉例律进行处罚。

    虽然其中偶有一两个定罪明显过轻的,旁人看来,也只以为是这几个人同这位大殿下有旧,法外开恩而已——这种事在官场之中时司空见惯了的,也没人会去往结党营私这当口上去想——因此郑鑫这些案件办理下来也颇能服众。

    又加之郑鑫在处理这一百来件贪腐案件时候,又捎带着清理了一些州县的陈年积案,替不少百姓伸了冤、报了仇。故而郑鑫在百姓之中声望日隆,乃至有了“大青天”的美称。

    这些事情传到郑鑫耳朵里,让这位骨子里头天生带了三分“好大喜功”的天潢贵胄更加高兴,愈发干劲十足地审办起案件来。

    一时之间,江南道府大牢内关满了各级犯官,而道府衙门口被处以枷梏示众的官员更是摩肩接踵、门庭若市,搞得江南官场顿时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若是大殿下郑鑫始终铁面无私,无论何人统统一视同仁,江南官员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旁的念想。可偏偏这位大殿下藏了私心,手下留情的犯官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又能瞒得过谁去?

    于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官员,都以为大殿下这里或许能有门路好走。他们又听说秋仪之也是幽燕道出身,当初升堂审案之时,大殿下对他也是言听计从,虽不知其中原因如何,却也是实实在在一根救命稻草。

    也亏得他们在江南人多势众、耳目清明,辗转打听到秋仪之借宿在“半松先生”林叔寒的庄园之中。

    这可就难坏了这群江南官员了——这“半松先生”林叔寒素来有恃才傲物、性格孤僻的名声,他的庄园不是寻常人能够进去的;又加上这秋仪之也是一根胆敢领兵对抗两位顶头上司的硬骨头——这小小庄园的门,就更加难进了。

    然而那些心怀鬼胎的江南官员见郑鑫一个个处置犯事官员,眼看就要轮到自己,早已是慌了手脚,只觉得送了礼总比不送礼心里要踏实不少,也不管能不能见到秋仪之的面,将精心备下的丰厚礼物夹带上自己的名帖,堆放在林叔寒的庄园门口,就算是送过礼了。

    林叔寒素来性情孤高,最见不得官场上这些迎来送往的勾当。他见自己精心置办的庄子,居然被这群污糟官员备下的庸俗礼品堵塞住了出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立时就要吩咐下人将这些礼物统统扔到长江里头去。

    秋仪之见了,却道:“林先生可不要同钱过不去。这些官员千里送钱过来,不是正好解了先生的燃眉之急么?”

    林叔寒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替红颜知己吴若非赎身的十几万两银子尚且没有着落。可是他毕竟是爱惜羽毛之人,不肯用这些民脂民膏,执意不肯收下。

    然而秋仪之却没这么多讲究,脑筋一转便能想出条对策,说道:“既然林先生不肯收,那我就收下了!我既有了钱,那凭我同林先生的交情,借个十几万两解一解先生的燃眉之急也是份所应当之事。待先生日后手头宽裕了再慢慢偿还不迟。至于这里头的是非么,反正在下也是收了钱不办事的,就算定罪也只能定我个拦路抢劫的罪,这收受贿赂的恶名,我是断然不肯承担的!”

    秋仪之这话说得虽然近乎无赖,却也是至诚至信,林叔寒若再固执就委实寒了秋仪之这一片好心了,思量许久终于勉强答应下来。

    饶是这些贪官求生心切,在江南这丰腴之地搜刮的民脂民膏又极为丰厚,短短几天之内秋仪之便收集起将近三十万两银子的财物来,不仅吴若非赎身的银子有了着落,自己手头也前所未有地宽裕起来。

    这样一来,秋仪之立时变得是又有钱、又有闲。

    他因之前已经事先告了病假,不用天天去道府衙门或是栖霞寺中报道,于是秋仪之便日日约了好友在金陵城内及附近冶游玩爽。

    偶尔玩得累了,他便去道府衙门中看看,却见郑鑫从刑部带来的司官书办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完全没有自己这个小小七品县令能够插手的地方,于是他便干脆撂下挑子恁事不做,不去打扰郑鑫大显身手——只是每天夜里翻阅一下郑鑫派人送过来的案卷节略,也算是时时能够掌握案情办理动态。

    就这样昏天黑地地游玩了十几天,秋仪之终于接到郑鑫派人过来传的命令,要秋仪之过去说话,末了还搭了一句说是事情要紧,就是生病也请带病前去议事。

    郑鑫既这样说,那秋仪之就不能再有半分推脱,这就叫起尉迟霁明,一路往栖霞寺而去。

    栖霞寺中,郑鑫正在一处池塘旁边观赏花卉,远远望见秋仪之往自己这走来,也不待他请安行礼,便笑着迎上去,说道:“兄弟告病许久了。只因愚兄这里俗务缠身,无暇过去探望。不过见贤弟气色尚好,愚兄就放心了。”

    秋仪之一笑道:“小弟身上哪有什么疾病?只不过是这几日太过操劳了,想要疏散疏散,因此才编了个谎话,掩人耳目罢了,又岂能骗得过大哥呢?”

    郑鑫也笑道:“说起来贤弟自前年同我一道南下剿灭天尊教叛匪以来,就没有几天清闲的日子,难得有机会在此六朝金粉之地冶游冶游也是应当的……”

    他话锋突然一转,说道:“不过最近有些风闻,说是贤弟收了不少犯官的礼物,据说能在我这边通融通融,可是真的?却又怎么不见贤弟到我这里来,为犯官求情呢?”

    秋仪之挠挠头说道:“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我怎么会去做呢?就是小弟从小贫寒惯了,见到这么多银子不免有些见钱眼看。况且这些钱都是贪官们搜刮来的,我想着取不伤廉,就收下了。还请大殿下不要见怪。”

    郑鑫听了顿时“哈哈”大笑,说道:“贤弟我是看着长大的,你心里头这点主意我会不知道?你瞧,这事情我都写信告诉父皇了……”

    秋仪之听他这么一说,霎时惊出一身冷汗来,结结巴巴说道:“什……什么?这事连皇上也知道了?”

    郑鑫见平素总是一副玩世不恭样子的秋仪之,现在居然如此紧张,竟油然而出一股得意之情来,脸上扬起笑容道:“贤弟不要惊慌嘛!大哥是当笑话给皇上讲的,皇上也是当成笑话听的。你瞧,父皇还专为这事给你写了张条 子要我转交给你呢!”说着,郑鑫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黄封纸,递给了秋仪之。

    秋仪之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仪之这样做法很好!以往或有清官拒贿,行贿者虽办不成事情,亦无所损失。今日仪之所为,也好教其体味何为‘一下竹篮打水一场空’。想这些贪官污吏经这一场教训,日后或可收敛几分。”

    这张便条虽未署名,却果然是皇帝郑荣的亲笔,只是笔迹十分放松,同平日里那一丝不苟的魏碑体有所不同,想来是郑荣心情舒畅之时一笔挥就的。

    秋仪之看完以后,始觉放心,拿衣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水,便将纸条递还给郑鑫,一边还说:“大哥这是要吓死小弟么?”

    郑鑫推过秋仪之拿着便条的手,说道:“这是父皇专写给你的,不用还我,你自己收好就是了。不过愚兄今日叫你过来,是有别的事情要同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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