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听了刘庆这样表态,这才稍微有些满意,挺直了腰杆说道:“这话还算有点道理。走,我们先出城,看看情况再说。刘将军肯赏脸么?”说着,也不等刘庆答应,自顾自便往城下走去。

    刘庆当然不敢回绝,亦步亦趋也跟着下了城。

    几人刚下城墙,尚未走到城门边上,便瞧见何九公领着一大群商人迎接上来。

    秋仪之首战告捷,正在高兴时候,想不到去计较当时这些商人拒绝自己入城的事情,便远远拱手招呼道:“九公,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何九公满面春风道:“听说城外倭寇都被公子杀退了,这不,小人率金陵商界前来劳军,先凑上五千两银子送给公子。至于公子是用来奖励功绩还是抚恤死伤,那全凭公子做主了。”说着,何九公掏出一叠银票,送到秋仪之手中。

    秋仪之闻言暗想:“你们这些商人消息居然这样灵通,我这边刚刚取胜,你们居然连劳军的银子都已摊派收齐了!也不知是哪个文官或是武将走漏了风声!”

    他心里这样想,手上便也不客气,接过来塞到衣袖之中,说道:“诸位一片好心,下官先替城外奋战的将士谢过了。不过大家仅是出银子,怕是隔靴搔痒,不如随我一同到城外劳军去,也好让外头将士们能够体念体念诸位的好心!”

    秋仪之这最后一句话中充满了不满和揶揄,让不少商人羞愧得脸上都泛起红晕来。

    秋仪之也不去理睬他们,拖着何九公的手就往城门口而来。何九公不敢伸手挣脱,只好被这位天下仅有的皇帝的义子殿下,拉着来到了金陵城西边的城门下。

    看守城门的还是那个小脸络腮胡子的武将,正奉命一步不离地守护在城门口,却正好瞧见秋仪之带了一群人往自己这边直趋过来。

    此人仗着是现任江南道节度使的弟弟,平素作威作福惯了,今天早些时候被秋仪之这个七品小官唬得吃了亏,正想着怎样找机会报复,却恰巧看见秋仪之往自己这边来,便扯了嗓子高声呵斥道:“呔!又是你这个芝麻绿豆官,还不过来给军爷我赔罪!要是惹得军爷我生气了,看我不告诉我表哥,怎么处置你!”

    走在人群当中的刘庆正是此人的表哥,听他出言不逊,立即快步走上前去,抬手挥了这人一耳光,骂道:“放屁,你小子瞎了眼了?还不给我跪下赔罪?”

    那人被刘庆这一巴掌打了个晕头转向,一屁股坐在地上,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秋仪之哪里有空同这样的势利小人多计较,也不同他多说话,只吩咐道:“给我把城门打开。”

    那守门官挨了揍,立刻就变得识相了许多,见自己的表哥没有半点反对,便从地上爬起身来,来不及拍去屁股上沾的尘土,便招呼几个手下开门去了。

    这回金陵城门不再同之前那般只打开一条门缝,而是豁然洞开,将金陵城内繁花似锦的极乐世界,同城外血流成河的阿鼻地狱沟通起来。

    赵成孝率领的山阴乡勇正在城门旁边,秋仪之方一走出城门,便瞧见他们,一路快步而去,先遇到的便是被守护在后军的温灵娇、荷儿二人。

    此处人多口杂,无数双眼睛看着,秋仪之不能多说一个字、多做半件事,便佯装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身边温灵娇身旁,低声说了句:“小姐受惊了。”

    温灵娇轻轻点了点头,嘴角一扬又轻轻摇了摇头。

    其中含义秋仪之已有所体味,也跟着点了点头,便不再同温灵娇说话。

    他又抬眼见自己从山阴县里头带来的两百个乡勇团练,都已筋疲力尽,战袍上下都被鲜血染红,一个个仿佛刚刚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然而他们见到主官来了,却依旧勉力起身,向秋仪之施以军礼。

    秋仪之见了感动,叫他们就地休息不要行礼,自己则上前同他们逐一寒暄问候,询问作战情况。这些人,秋仪之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仅是识面,然而经过这样一场血战,大家便好似兄弟一般,已有了过命的交情。

    他忽走到一个蹲在地上喘气的兵士身边,见他正是当日里砍伐枣树赢了自己黄金的孟洪,便附身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叫道:“孟洪,这回杀了几个倭寇?又赚了我多少银子?”

    孟洪被秋仪之这一拍一喊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说道:“回禀大人,我亲手杀了三个,还有一个正巧是同身边弟兄同时砍死的,不知道应该算在谁的头上。”

    秋仪之笑道:“这个好办,你帮你们赵头说了,他自然会照军法计算的。”他又见孟洪左手紧紧捂住额头,似乎是受了伤,便又问道,“怎么?受了伤么?给我看看。”

    孟洪答应一声,将左手放下,在众人面前露出伤口。

    秋仪之定睛细看,却是他左眉头处的皮肤被利刃削去一片,眉毛断了一半,浓浓的血水顺着眉骨和颧骨,从左眼旁边流了下来。

    秋仪之是见惯了战场上盘肠血战场面的,这点小伤在他眼里更不在话下,便道:“还好,不过小伤而已,可惜破了相。幸好你已成了亲,要是那几个光棍脸上受伤,恐怕现在已经哭天抢地叫起来了呢!”说罢,便“哈哈”大笑。

    身旁众人也跟着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秋仪之却见孟洪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猜到他似乎有些心事,便道:“哎呀,都怪我说话没有分寸,是不是这几句话惹得你孟洪不高兴了?若是如此,我先给你陪个不是。”

    孟洪刚忙摇手道:“不敢不敢,大人说话都在理上,我并没有不高兴。”语气之中却分明十分不快。

    秋仪之是何等聪明之人,便笑了笑说道:“孟洪,你少诓我。当初你赢我手里金子时候的气魄跑哪里去了?现在跑到我面前来装像?有什么想法,你如实说,若敢隐瞒欺骗,看我叫你们赵头怎么罚你!”

    “大人叫我怎么说,那我就说了。”孟洪叹了口气,忽然抬眼瞧了瞧秋仪之身边的林叔寒,说道,“林先生教的,说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脸上受了伤,回去想掩饰也掩饰不住,这便是不孝吧?”

    他话音刚落,众人全都一愣,紧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然而众人一面大笑,一面细想,却觉得孟洪此言甚有道理。大汉以孝治天下,最讲究孝敬长辈;大汉又以儒教治天下,圣人之言奉若圭臬——若真是这样的说法,那还有谁来从军杀敌?

    于是秋仪之一脸严肃地对说道:“孟洪,看来你跟着林先生这几天的书没有白念,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要好好赏你。不过这话说不明白,就怕你心里依旧糊涂,将来上了战场,心里有了杂念,手上有了犹豫可就危险了。”

    秋仪之又转身,冲着林叔寒一笑,说道:“林先生,这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解铃还须系铃人,还请先生就在这里为他答疑解惑吧。”

    林叔寒点点头,莞尔一笑,上前半步,举起手中的折扇往孟洪脑袋上用力轻轻一拍,说道:“看来你小子读书还算用功,可惜读成了死书。你说的话原也不错,可惜不懂得‘中庸’、‘从权’的道理。我问你,若是强盗杀上门来,要伤你的父母,你怎么办呢?”

    “当然是同强盗以命相搏了,这还用想?”孟洪毫不犹豫地答道。

    林叔寒冷笑一声:“这时候,你就不怕强盗伤了你的‘身体发肤’,不怕不孝了吗?”

    “父母都没了,还谈什么孝不孝的?”孟洪答道。

    “说得好!”林叔寒赞道,“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小子现在同倭寇作战,不就是同杀上门的强调交战么?你每杀死一个倭寇,自家父母、别人家父母被人杀害的机会便小了一分。什么是孝,这就是孝,而且不是小孝,是博爱天下的大孝!这样的事情,还不值得你去拼命的吗?”

    林叔寒这番话正说到众人心底里头去了,不单是孟洪,就连身边的乡勇、兵士、商人们都无不十分感动,更有几个已是垂下泪来。

    秋仪之从小是个孤儿,听了林叔寒这话,更是深有触动,硬生生将眼眶中的泪水屏住,朗声对诸人介绍道:“诸位,这位将军姓孟,单名一个洪字,乃是我从山阴县新募来的。此人一诺千金、忠孝两全,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正好向大家引见引见。”

    秋仪之话音未落,早有善于察言观色的何九公上前几步,将手中一张银票塞到孟洪手中,说道:“将军这几句话说得好啊!老汉我父母死得早,没来得及孝顺,现在连长什么样都忘了。这点钱也不是给将军你的,是让将军转交给令尊、令堂的……”

    孟洪拿着何九公送来的银票,见上头清清楚楚写了“白银一百两,周家银号凭票即兑”几个字,又盖上了红头大印,不知当收不当收,只好摊在秋仪之面前,用一双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若是别人送来的银票,秋仪之是绝对不会领受的,然而何九公,还有何九公身后那个周慈景却同秋仪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收了这张银票,便是给了这两人面子。

    于是秋仪之笑道:“既是何九公的一番心意,你便收下好了。我记得你家住在城外山下,湿气太重,你老母亲又有风湿沉疴。不如就那这点钱,找个向阳的地方买块地,重新造间房子吧!造好以后,记得请我过去吃一顿进宅喜酒哟!不过这件事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从此再不可私收银两,懂了吗?”

    孟洪没想到秋仪之居然还记得这样的事情,已是深为感动,抽泣着点了点头,将这张沉重无比的银票小心翼翼地叠好了收进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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