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希也是一员宿将,见对手攻击自己侧翼,知道情势不妙,也顾不上去遵守郑谕的将令,赶忙命令麾下兵士站住脚步,将阵型转向,先去对付这六百步卒。

    却不成想岭南军正在转向之时,秋仪之又派出一票四百多骑兵,从右翼杀出,刚好从岭南军露出的背部空档杀入敌阵之中。

    唐希所部正面的官军步卒,也趁着岭南军这阵混乱的机会,在敌军人群之中大砍大杀。

    偏在此时,正在撤退的“当矢营”和劲弩兵士也忽然停下了后撤的脚步——“当矢营”部众举着盾牌就像岭南军碾压过来,劲弩兵士则又开始向敌军不停地发射弩矢。

    在这重步兵、轻步兵、劲弩手、骑兵的三面打击之下,再顽强的兵马在终于支撑不住了,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岭南军这出阵交战的三千兵士,便被杀死七百多人、杀伤一千两百多人、其余则都被俘虏——竟没有一个逃脱了的。而官军这边,竟只在混战中折损了不到二十人。

    郑谕在阵中高台之上将战况看了个真切,秋仪之军队这样干脆利落的行动,不就是自己想象当中本方应该实施的围歼作战么?

    看着对手得手之后趾高气昂的样子、听着对面官军欢呼鼓噪的声音,郑谕心中又是一阵恼怒,他忽然一咬牙,大声对身边传令军官下令道:“给我擂响战鼓,全军出动!”

    孙浩在旁边听了,“不可”二字立即脱口而出。

    他有一百条理由可以劝说郑谕收回这条命令——敌军人数虽少,然而士气高昂,不可小觑;我军新败,士气不高,强行驱驰有弊无利;我军未做完全准备便全面攻击,未免有些仓促;尚未收集足够军粮补给,一旦取胜难以善后……

    可老将孙浩看着郑谕这位堂堂岭南王二王子,一张堆满了肥肉的脸上露出的专断且任性的表情,就连孙浩这名资历极为深厚的老将,也终于闭上了嘴,叹了口气,暗暗祷告:“上苍保佑,愿我军能够如愿取胜……”

    随着郑谕一声令下,岭南军中号炮齐鸣、战鼓震天,七万岭南大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向官军阵营缓缓推进,仿佛沙暴袭来、又如黑夜降临,要将阻挡在自己面前所有势力全部扯碎、撕烂。

    官军面对这样的集团攻势,果然有些震惊,阵型不由自主地松动了一下,终于没有立即奔溃,阵中六七千弓箭手慌慌张张走到前排,飞蝗一般向敌军发射。

    这些弓箭手显然不及方才那些弩手那般精锐,射出的箭矢十分柔弱,射入身穿藤甲的岭南军将士组成的战阵之中,十条箭矢也未必能够射伤一人。

    众岭南军丝毫没有被这样羸弱不堪的箭雨阻碍,继续向前推进。

    官军远程火力没能起到作用,弓箭手立即退回阵中,前排步兵立即挺出竹矛,想要同之前那样,用竹矛阻挡敌军的攻势。

    然而岭南军这两天已经加紧打造了两三千把利斧,交由队中强健勇士,成批成批将竹矛砍断砍折。

    没了这碍事的竹矛,岭南军总算可以同朝廷官军——也就是江南道节度军——短兵相接了。

    只见岭南军将士将数日来积累下的愤懑和不甘,统统聚集到手中兵器之上,向着官军兵士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而这些江南节度军,本来武艺不精、体魄不强的弱势终于彻底显露出来,眨眼间已落了下风,开始节节败退——幸好在军中指挥的几员大将还算冷静镇定,努力维持阵型,这才没有立即溃败。

    这样的进展,已足够让这几日没有取得丝毫进展的郑谕兴奋不已,立即叫人传令:“今日大战赏格翻番,立功者必有重赏!”

    威逼利诱之下,岭南军的士气一下被激发出来,更加卖力地同官军搏杀。

    而官军这边则是节节败退,越来越没法抵挡岭南军坚持不懈的攻击,不单前排兵士损失惨重,整个阵型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郑谕见到这样场面愈发高兴,接连催动大军继续向前攻击,务必要毕其功于一役,在这次全军突击过程之中,将对手彻底击溃。

    可是老将孙浩却见对手行动有些异常,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谏言道:“二王子,末将看这情形……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郑谕正在兴头上,听孙浩又要啰嗦,只冷冷回了一句:“怎么说?”

    孙浩听他语气生硬,吓得咽了口唾沫,答道:“敌军虽然一时有些颓势,不过还能保持阵型不乱,怕是不能立取,不如先令我军停止前进,就地列阵再图进取可好?”

    郑谕瞥了孙浩一眼,反问道:“我军攻势正盛,忽然命令全军停步,难道就不怕今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战机了吗?”

    孙浩赶紧接话道:“末将怕的就是这点。这秋仪之用兵不同寻常,从不与人堂堂正正正面交锋,为何今日竟会主动挑战,却又不耍花样,莫非另有奸计不成?还望二王子小心。”

    孙浩这字斟句酌之后说出的话,已是十分柔和客气了,却依旧让郑谕听得不是滋味,立即反唇相讥道:“敌军胜了你怕,敌军败了你还怕,照你这样,我军还能有取胜的一天吗?现在我军堂堂正正将敌军击溃,有什么好怕的?还不给我大胆去追!”

    孙浩还要争辩,可看郑谕那张肥胖的脸颊已紧绷得好似一块生铁,刚要出口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一双老眼却带着关切和不安的眼神,观察着前线战况。

    却见岭南军进展极为顺利,不断压缩官军防线,更已造成官军一两千人的伤亡。这样重大的伤亡之下,官军维持队伍不溃散已是十分吃力,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还手之力,只顾着不停向身后的营盘之中退缩。

    这样一来,岭南军士气更盛,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将官军统统挤压到大营之中。岭南军几个前敌指挥的军官见状,分别率领手下兵士,从北、东、西三个方向将官军营盘包围住,却不直接进攻,而是立即派了传令兵向郑谕询问下一步的指令。

    郑谕听到前方战况,高兴地无以言表,也不通过传令兵下达命令,居然自己就从指挥作战的高台之上直趋下来,又骑上骏马往前线而去。

    眼下虽然岭南军占了上风,可战场之上变数极多,莫说是敌军或许还有反击翻盘的机会,哪怕就是从不知何处莫名飞来的一支冷箭,也能取了郑谕的性命。

    老将孙浩一生戎马,不知见过多少这种得意忘形反遭厄运的例子,刚要劝谏,可一想到现在郑谕正在兴头上,自己再怎么强谏,也难以让他回心转意。

    一想到这里,孙浩无奈地叹了口气,忽又想起岭南王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便点起身边亲卫兵马,随着郑谕一道往官军大营方向走去。

    郑谕绕着官军营盘走了半圈,仔细观察了一番这才回到正北主位,近乎炫耀地对身边孙浩说道:“老将军,敌军这营盘你也看到了,不知有何高见?”

    孙浩见朝廷营盘之中,官军将士个个灰头土脸,都忙着寻找掩体隐蔽,宛若待宰的羔羊一般,露出慌张的神色看着栅栏之外的敌军。

    孙浩原本也觉得奇怪——为何前几日还同自己打得有来有回的官军,今日居然这样不堪一击,仅仅一波总攻就被打了个丢盔弃甲,难不成是官军内部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可孙浩现在近距离观察了官军的营盘,确实呈现一副惨败的局面,就连秋仪之那面原来十分招摇的大旗也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旗杆上,若自己是主将——特别是前几日作战极为不顺的情况下——也会为今天取得这样的胜利而感到高兴喜悦。

    于是孙浩回答郑谕道:“二王子果然不同凡响,一仗便将敌军击败,古来的名将也不过如此,末将更是望尘莫及……”

    郑谕听了孙浩这几句奉承,得意地一笑:“那好,那我这就下令我军向敌营总攻,老将军可有异议?”

    孙浩当然听出郑谕这句话中的揶揄味道,可平心而论,眼下的局面,乘胜发动总攻已是题中应有之意,若再逡巡犹豫就显得太过畏缩萎靡了。

    因此孙浩赶紧在马上作了个揖,答道:“二王子神武,现在下令总攻必能一举得胜。若问末将有何建议么……不如用火攻,将敌军连人带营全给烧化了,也省得损耗兵力……”

    郑谕眼睛一睨,低声说道:“老将军难道忘了吗?我军营中现在还有多少粮食?若不能缴获敌军粮草还能支持多少时日?老将军领军作战三十年,这点道理不会不懂吧?”

    郑谕这话声音虽请,语气却极重,压得孙浩说不出半句话来。

    只听郑谕又接着说道:“若是一把火烧了,我军拿什么来补充军粮?赢了这仗,还有什么意思?”

    他见孙浩被自己这几句话问得一张老脸胀得通红,心中暗自冷笑一声,便传令下去:“叫众军听令,从北、东、西三面攻入敌营,要速战速决,抓紧歼灭、击溃敌军,如有畏敌不前及私藏战利品者,立斩不饶!”

    孙浩听郑谕这几条命令下得也算十分明确,又依兵法“围三缺一”故意放开南边的缺口供敌军溃退,倒也感到有几分放心,又觉得今日作战已没了自己置喙的余地,便只好安心观察战况。

    岭南军见二王子郑谕亲上前线督战,士气更加高昂,一通战鼓鸣响之后便有数千弓箭手向官军阵中发射箭矢。

    在营中躲避的官军被这一阵骤雨一般的箭矢淋过,立即又被激起一阵血花,伴随着飞溅的血花传来的,乃是此起彼伏的痛苦哀嚎。这样动人心魄的嚎叫,在岭南军耳中听着,却比何等抑扬顿挫、雅俗共赏、高明不凡的丝竹都要悦耳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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