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也笑道:“我看你在这边喝酒,嘴里馋了,上楼来讨你几杯酒喝。怎么?你不舍得吗?没关系,我带着银子呢,大不了二一添作五……”

    刘庆也知道秋仪之这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忙起身替他抽出椅子,请他坐下,又高声招呼道:“小二,快过来,老子要添酒加菜!”

    方才拦住秋仪之的小二听了招呼,赶忙跑上楼来,见秋仪之大大咧咧坐在堂堂江南道节度使的上手位置,忽然想起掌柜曾经交代过的话:现在皇上南下就驻跸金陵城中,皇上身边的贵人不知有多少,可万万不能开罪了……

    于是这店小二立即换了一副笑脸,说道:“哟,原来您还真跟刘将军是老相识啊!小的眼睛长腚上,光顾着看屎了,您这么大一座泰山挡在眼前,小的都没认出来。您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怪罪小的……”

    秋仪之刚在皇帝面前受了一肚子冤枉气,听这店小二用这样粗鄙的俚语赔罪,心中倒也舒畅,便笑着说道:“行了,刘将军要请我吃饭,上什么菜都是他点齐结账的,你去拍他马屁好了。”

    店小二听了,忙又将一张笑脸转到刘庆那边。

    刘庆随意点了四五样小菜,便把那小二打发走了,忽又长叹一声:“唉!义殿下,今日我们对坐饮酒,就是不知今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秋仪之见刘庆自打见到自己之后,便郁郁寡欢,连话都没说满一百个字,知道他有心事,便询问道:“刘将军何必如此?山高海阔、天长日久,我们自然还有见面的机会,见面之后喝上几杯也是理所当然。什么叫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刘庆又叹了口气:“末将乃是江南道节度使,不但将江南全道几乎全都拱手让给了岭南王,就连一座金陵城都没守住。皇上是何等样的明主,赏罚一向分明,只怕立即就要降罪给我了……”说着,便将面前酒杯里的半杯白酒一饮而尽。

    秋仪之却笑道:“你原来就是为这事在担忧啊?这都隔了多少天了?你还不是还挂着节度使将军的名牌么?皇上不是还没有发落你么?”

    刘庆幽幽地答道:“许是皇上军务繁忙,还没空搭理我吧?或许回过头来,就要找我算账了。”他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斟满了酒。

    秋仪之又笑道:“你当你是岭南王么?也太瞧得起自己了,想要处置你,何须皇上亲下圣旨,只要钟离宰相抬抬眼、动动嘴,就能不把你给处置了吗?”

    刘庆听了一愣,随即想明白了——自己这个老幽燕道出身的江南道节度使,在别人眼里是二品的大武官,在皇帝眼中却只是家奴一般的人物,处置起来还真不过是灵机一动之间的事情,完全用不着做专门做什么准备。

    又听秋仪之说道:“你放心好了,方才我还在面圣,皇上还提起过你呢。”

    刘庆眼睛一亮,忙问道:“皇上说我什么?义殿下赶紧告诉我啊!”

    秋仪之故意卖个关子,说道:“皇上没叫我传旨,我若私自泄露出去,可就是违旨欺君的大罪,我可吃罪不起啊!”

    刘庆被他撩拨得心急火燎,赶忙问道:“我求求义殿下了好不好?皇上怎么说的,赶紧告诉我吧,我肯定不会外传。义殿下若今天不告诉我,我非担心得闷出病来……”

    秋仪之原本心情不好,难得同刘庆打趣几句,心情反而舒畅了不少,便说道:“皇上说你才干平常,当不得什么大任。”

    刘庆听了大惊失色,忙叫道:“这下完蛋了,皇上说我没用,怕就是要把我处置了吧?这下可完了!”

    刘庆正在说话,恰巧店小二端了一碟子菜和两壶酒上了,又恰巧听见他说到“完了”两个字,便赶忙答话:“没完呢!刘将军,您点的菜才上来了一半,还有一半厨房还在现做起来呢!您是本店的贵客,本店可不敢用做好的现成冷菜糊弄您,都是大厨立即做了、立即送过来的。”

    刘庆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奉承,没觉得半点受用,只觉得他啰嗦个没完,便骂道:“你懂个屁,不是菜完了,是老子完了!给我滚下去!”末了还不忘狠狠白了那店小二一眼。

    那小二被刘庆这一眼白得顿时缩小了一圈,赶紧转身要离开,却又半转回身,怯生生问道:“那剩下的菜……还……还要不要上了?”

    “上!当然要上了!我还没动筷呢!”秋仪之接话道,“你这就下去催一催吧。”

    那店小二听了秋仪之的话,如蒙大赦般跑开了。

    秋仪之目送店小二离开,便又扭头对刘庆说道:“你慌什么?皇上说你才干平常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好好品品。”

    刘庆一副武将出身的直肠子,在官场里混了这么几年,依旧没有长出多少弯弯绕来,实在是想不出来,只好又道:“义殿下就别给我出难题了,皇上圣意高远,我一个粗人,怎么能够猜得出来?”

    秋仪之这才说道:“我且问你‘平常’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既不拙劣、也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你现在当的乃是一道的节度使。而一个才干‘平常’的节度使在别的地方、或是太平日子里,或许还能胜任,偏偏你是在江南道这样的地方当官,又恰逢岭南王爷作乱这样的大事。这样一来,你这‘平常’的才干也就不够用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庆虽不完全明白秋仪之说的这么大一套罗圈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却是极为正确,让他没有理由否认。

    只听秋仪之又道:“因此,你在江南的节度使怕是做不下去了,有可能调你去别处去当节度使,也有可能调你进京去兵部任职……”

    刘庆听了这话,心顿时一紧,忙追问道:“皇上想要调我离开江南道?皇上有明确的圣意了吗?”

    “不。”秋仪之答道,“这我也不过是照理揣测罢了,若是猜得不对,你也别怨我。”

    刘庆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失望:“可惜我在江南,拢共才做了不到五年的官,一多半是在打仗作战……江南道节度使的官做到我这份上也算是倒霉了,想我前几任的节度使,哪个不是吃得脑满肠肥再走的……唉!不知能不能走走门路,让我多留个一两年,安享几天太平日子……”

    秋仪之冷冷说道:“你这官做得太大了,乃是一方的军事大员,调动起来非皇上或是钟离宰相下令不可。你要是觉得能走通这两位的门路,自然可以去走走。”

    刘庆闻言,不禁吐了吐舌头:“义殿下又拿我说笑了,这天下谁的门路都好走,偏就这两位是金门闩、玉篱笆……我要能走通他两位的门路,还当什么节度使,还不得弄个王爷什么的当当么?”

    秋仪之听刘庆说起“王爷”两个字,立即就想起在囹圄之中的岭南王郑贵,又进而想起皇帝、宰相要他去岭南领军的决议,原本暂时被他抛开的忧愁又复涌上心头,一张脸顿时阴沉下来,说道:“这种事情是你能够胡言乱语的吗?小心隔墙有耳,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叫你再口无遮拦!”

    秋仪之这两句话说得分量不轻,立即就将刘庆震得哑口无言。

    正在刘庆异常尴尬时候,他眼睛忽然瞥见店小二在二楼楼梯口探头探脑,立即高声呵斥道:“嘿,你小子上菜太慢了,这两三个菜都凉了,怎么别的菜还没上齐?”

    那店小二心想:本店看在你节度使大人的面子上,专门安排了大师傅掌勺,这上菜速度还叫慢的话,也就没有快的了。

    可他心里虽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忙唯唯诺诺地支吾两句便下去催菜去了。

    秋仪之见了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自己在皇帝那边受了罪,就能在刘庆这边找补回来,刘庆在自己这里吃了亏,随手找个店小二就能发泄一番,那店小二被人无端教训两句之后,也不知要寻哪个新来的活计的晦气了……

    人活在世上,无非是欺负欺负别人,偶尔再被别人欺负欺负,若想不被人欺负,那就只有做到皇帝的高位上了。可这皇帝的位置就好像被火炭烧红了一般烫屁股,别说是寻常庸人、中人了,就连郑荣这样英明神武的幽燕王坐上去,也一样是如坐针毡……

    秋仪之越是往深了想、往广处想,越是觉得这官场没有半点滋味,偏偏自己还脱身不得,心情一阵忧郁,只觉得眼前摆放的几样精致的菜色居然这样难看、难闻、难吃,手里举着筷子就是挑不出一样能下嘴的。

    正在这时,秋仪之忽然瞧见楼下一前一后走过两人,其中一人年纪在六十开外、另一人也有四五十岁,面孔都十分熟悉,再定睛望去,却见其中的老者乃是大皇上周慈景手下的何九公、而另一人却竟是秋仪之的嫡亲舅舅赵抚义。

    “这两人怎么走到一起了?”秋仪之心里有些狐疑,索性高声招呼道:“九公,你怎么在这里了?”那赵抚义虽是秋仪之的舅舅,然而却素来有些芥蒂,因此秋仪之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呼“舅舅”二字。

    何九公听了有人呼唤,忙抬头观看,见是秋仪之呼唤自己,忙站住脚步,朝楼上行了个礼,说道:“原来是秋公子啊!公子进城之后,老朽还没得空过来拜访,真是罪过。”

    秋仪之正有话要问何九公,便说道:“九公客气了,可否上来一叙?我这边还有位熟人呢!”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舅舅也一起上来吧。”

    何九公看上去也是颇有几分兴致,回了个礼,便领着赵抚义一同进门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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