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阴暗的房间,空气有些闷热,重重的窗帘将窗户遮掩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线。

    墙角亮着一盏灯,不亮,恰好照亮了一双锃亮的皮鞋,一双手拿着一条雪白的手绢在上面轻轻地擦了一下,虽然上面片尘不染。

    “你来晚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缓缓响起,在墙角昏暗的灯光中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皮鞋走到暗红色的呢绒沙跟前,坐了下来,两腿并得很紧,一双满是皱纹苍老的手放在膝盖上,显得十分规矩,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的声音:“没晚,刚刚好到!”

    中年男人说道:“不早到就等于迟到!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人刻意去等你,要想捷足先登,就得先制人!”

    这个人沉默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你说的有道理。”

    中年男人点燃了一支烟,对面前的男人晃了晃:“要不要?”

    “不用!”

    “那太可惜了!你总是这样,墨守陈规,不知道享受生活!”

    “我只是不喜欢冒险而已,每一次尝新都是冒险,我年纪大了,经不起冒险。”

    “哦?那你知道我这次找你来是为什么吗?”中年男人反问。

    “知道,也不知道。”

    “滑头!那我就不跟你废话了!”中年男人狠吸了一口香烟,重重地吐了出来“你那里什么时候能掌握住局面?”

    “不知道,老板年纪虽然越来越大,但是他却越来越精明了。特别是老板娘最近与他寸步不离,不好弄。”

    “啧,什么不好弄,你是没这个胆子弄!我问你,你在他身边多久了?”

    “二十三年……”

    “错,是二十三年零六个月又四天!你自己掰指头算算,你还有几个二十三年?你就甘心看着他把你一手打拼出来的基业让给一个毛头小子?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么?那是你一手打拼下来的基业!”

    “……”

    “算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也不多说什么,响鼓不用重锤!记住,要想捷足先登,就要先制人!”

    “那,我走先?”

    “你走吧!出去的时候注意点,让别人看见不好。”

    这个人缓缓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让出一抹阳光洒进屋子里面,照得幽暗的房间中飞舞的灰尘清晰可见,他回头看了一看,似乎在回想方才的对话,然后他轻轻地将门掩上,将昏暗的房间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不早到,就等于迟到,要想捷足先登,就要先制人!

    我得先制人么?

    可是这两个人谁也不知道,房间里面的一个黑暗角落中,一张古怪的符文突然燃起了一阵青烟,寂静无声的化作了一滩灰烬。

    ……

    已经到了放暑假的时间,平日里热闹非凡的景德高中此时安静得像一座教堂,只有依稀的人影在学校进进出出。

    周群收拾好自己书桌前的备课本和作业,班上的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她却还不能放假,她得留下来总结这一个学期的工作和成绩,平日里诺大热闹的办公室就她一个人,这个漂亮的老师忙碌得额头上微微冒出一点细汗,乌黑的秀垂落在她的耳畔旁边,衬着她的弯月柳眉,宛如秦淮河畔妖娆的柳条。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传来。

    这个声音很熟悉,周群甚至不用开门就知道是谁:“快滚进来,我忙的要死了!”

    李东阳笑呵呵地推开门,一张硬朗的国字脸春风满面:“需要我帮忙吗?”

    “废话!不帮忙你来干嘛?看我热闹的么?”周群头也不回,语气一点也不客气。

    李东阳站在她的身后,看着这个女人穿着一件橙黄色的职业女性套装,上身衣服的腰线将她本来就很苗条的腰围收得盈盈一握,她整个人的身材在这纤细腰围的对比衬托下显出惊人的曲线,光是她的背影就足够谋杀任何一个男人。

    李东阳看得眼前一阵迷乱,愣愣地出神,却不留神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朝着他的面孔直飞了过来,“啪嗒”一下砸在他的脸上。

    李东阳苦笑着将这东西从脸上拿下来一看,又黑又湿,竟然是一块抹布。

    周群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哈哈大笑:“还是干刑警的,就这反应?”

    李东阳苦笑道:“我反应再快,也没您老人家手快呀!”

    周群瞪了他一眼,嗔道:“呸,你才是老人家!去,把抹布给我洗了,我一会还要擦桌子!”

    李东阳应了一声:“没问题!这种粗活就交给我啦!你知道我家老爷子说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吗?”他卷起袖子,手指上顶着这块抹布一边转,一边摆了一个二人转的造型。

    周群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干什么的?跑大堂的?”

    李东阳瞪了她一眼:“你这是玷污民族艺术!再猜!”

    周群咯咯笑道:“卖唱的?”

    李东阳仰天长叹:“这就是我们国家的老师么?这素质,悲哀啊!”

    周群皱了皱鼻子,对他拌了一个鬼脸:“好啦好啦,二人转,是的吧?”

    李东阳嘿嘿笑道:“非也非也!”

    周群有些诧异:“那是什么?”

    李东阳得意洋洋:“店小二!”

    周群白了他一眼:“呸,德行!鼻子里插洋葱,装相,你癞蛤蟆蹲马步,愣装大悍马!”

    李东阳呵呵笑了笑,倒也没再和她继续斗嘴,他将抹布在装水的脸盆里面洗了洗,然后开始帮周群清洁办公室的卫生。

    其实这本可以不用周群来做,就算她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也不会有一个人来说她一句闲话。这其中的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越是这样周群越是严于律己,她不愿意听别人的闲话说她是一个靠李东阳的女人。

    这是一个坚强而独立的女人,和唐川一样,她敏感,善良甚至有时候还有点多愁善感。尤其是当她在收拾桌子上面的东西时,看见压在玻璃板底下的班级全家福,她总会不自觉地幽幽叹上一口气。

    六张鲜活而生动的面孔,永远的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之中,对于他们的班主任老师来说,她不可能不为之神伤。

    没有人可以在死亡面前无动于衷,除非死亡的形式不够震撼人心,除非死亡的对象不足以引起你的重视。

    年轻貌美的老师将学生们这个学期的作业全部都收到了抽屉里面,可就当她准备关上抽屉的时候,却不留神里面叠放的作业本倒了下来,洒了一地,一个作业上面的两个字鲜亮地跃入她的眼帘。

    唐川。

    就仿佛在黑夜中眼前闪滑过的一道流星,就仿佛在寒冬手中蹿过的一道火光。

    对于周群来说,唐川就像这道流星,就像这道火光。

    他的存在并不足以让她依赖如同永久的恒星,并不能让她温暖如同不灭的篝火。

    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与她之间,仿佛横亘着一道鸿沟,两个人站在对岸彼此对视着,互相呼喊着,关心着对方,惦记着对方,却始终不知道如何才能迈过这道鸿沟。

    无论周群人在哪里,无论她在干什么,少年的身影和他的名字总会像那道流星和那蹿动的火光一样,不经意地在她的眼前,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就像身边一双默默注视她的眼睛,你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你知道他就在你的身旁。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当世间一切的浮藻渐渐沉淀,当周围的繁华返璞归真,周群总觉得自己的脑海深处,有一个莫名的背影在她的眼前晃动,这个背影总是挡在她的跟前,替她遮风挡雨。她不知道这个背影是谁,但当她看见这个背影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周群却总能感觉到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殇,淡淡的情。

    这会是谁呢?

    是唐川?

    不,他只是我的学生。

    是李东阳?

    不,他只是一个朋友。

    可,如果都不是他们,那又会是谁?为什么我每次在睡梦中看见这个背影的时候,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

    周群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沉淀,她将唐川的作业本捡了起来,仔仔细细地用手贴平放好,珍惜如同贴心美玉。

    放暑假了,有两个月看不见这个家伙,他会干什么去呢?是不是又是打两个月的工?还是和他的女朋友出去玩个痛快?

    周群想起这一阵和唐川形影不离的宋佳。

    这个小女生像变了一个人,在唐川的跟前,她乖巧温柔得如同小家碧玉,全校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和唐川是一对金童玉女。

    虽然她和他之间的个头有些不般配,但是,他会长大的,也会长高的,不是么?

    周群想起在运动会上时,她和唐川说过的话。

    “你将来一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少年这一个多月的变化很大,他像是突然间进入了成熟期的男人,原本年幼瘦小的少年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精神上都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长高了,虽然比周群还矮那么一点点,但是少年成长的度让所有熟悉他的人惊叹。

    每一次见到他那张像熔炉铁具中铸炼出来的面孔,仿佛每一寸皮肤都透着金属的坚硬质感。周群总想伸手去抚摸一下少年两侧削瘦脸颊的皮肤,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金属才能造就这样一张刚毅坚定如钢铁的面孔?

    他成熟了,他像是已经活了一辈子一样,成熟得让人心颤,成熟得让人觉得他像一座永远屹立不倒的高山。

    当他不苟言笑的时候,他像一座冰川,森寒的面容能让最凶恶的流氓胆寒,而当他凝视着周群的时候,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淡淡温柔与痴迷则像三九天突然照射在身上的暖阳,那种远远越他年龄的沧桑与沉重目光能让周群心跳加。

    可,我能怎么办呢?

    他是我的学生,而他的身边也已经有了合适的对象。

    同龄又是同学,同样美丽,却又比周群更加年轻的宋佳在一场还没有生的爱情争夺战中已经悄然站到了制高点。

    她和唐川走在一起,不会引起任何的非议,而她周群,不行。

    这人世间总有太多的条条框框,一道又一道的无形枷锁束缚着唐川与周群站在一道咫尺天涯的鸿沟面前,似隔着银河遥遥相望的牛郎与织女。

    可牛郎织女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彼此相爱本书转载文学网而唐川和周群呢?

    人生是一场“两人三足”,当这原本紧密无间的身影中硬生生地又插进来几个人,原本和谐的画面却变得纷乱复杂起来,一如未知的命运,没有人知道究竟谁才会是那个少年身边的另外一半。

    周群叹了一口气,她忽然间有些意兴阑珊:“你忙好了没有?我们走吧,去吃饭!”

    李东阳愣了一下,他桌子才擦了一半,但他从来不对周群的话有任何异议,这个男人对周群的呵护更像是在双手捧着一件易碎珍贵的瓷器。

    “好吧,吃完饭我们再来!”李东阳将抹布丢进脸盆里面。

    乔治西餐厅中,音乐悠扬,环境幽雅,四处晶莹的玻璃装潢让每一个在这里就餐的人都心情愉悦。

    但唯独周群今天例外。

    这个餐厅是柳琴带她来的,高雅装潢,餐点别致,周群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里。但是她很不能理解柳琴对于这个地方的一种莫名的痴迷,仿佛这个餐厅是她的第二个家,只要一有空,她就会到这里来坐坐。

    有时候是和唐川一起,有时候是和周群一起。当更多的时候是她自己一个人来,这个女人总是将她自己寂寞浮华的背影印在靠窗的玻璃上,宛如一副油画。

    每一次柳琴坐在周群对面的时候,她都会觉得这个成熟美艳的女人会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当周群问他的时候,柳琴却又笑而不答。

    在周群看来,柳琴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言的寂寞,她至少还有班级,她至少还有学生,她至少还有李东阳经常会在她的生活中出现。

    可柳琴这个女人,她的生活中仿佛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别的男人,除了唐川。

    这是一个比烟花还要寂寞的女人。

    周群又叹了一口气,看着高脚杯中折射着七彩阳光的葡萄酒,那里面仿佛装的不是法国罗马尼.康帝红酒,而是一杯满满的五色人生。

    外表看起来永远光鲜亮丽,可里面的味道怎样只有自己品尝过了以后才能知道。

    她浅浅地尝了一口,入口微涩,但酒香在舌腔中回转了几次以后,便慢慢体会到一种荡气回肠的芬芳香甜。

    杯酒人生!

    这种味道细细品尝下来让人有些伤感,可我在伤感什么?

    毕竟周群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人,她绽放着人生当中最美好最美丽的年华,可她却在自己最灿烂美丽的人生中迷失了自己,更糟糕的是,她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迷失都不知道。

    是因为,唐川还是因为李东阳?

    她不愿意多想,因为当她想到少年那张面孔,想到少年身边那个俏丽窈窕的女孩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周群抬起眼帘,看了一眼对面的李东阳。

    这个男人正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爱恋痴迷的目光注视着她。

    周群又叹了一口气,她不反感李东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爱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能让她笑,能让她活得轻松,能让她活得衣食无忧。

    可是这个男人不能让她哭,不能让她心痛,不能让她思之念之,柔肠百转。

    这个世界上,让女人微笑的,是爱她的男人;而让女人哭泣的,却是她爱的男人。

    李东阳从来不对她提任何要求,他只是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为她解闷,哄她开心。而周群却一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样很不公平,周群叹了一口气,她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男人。

    周群凝神注视着高脚杯上挂着的酒红缓缓褪去,她觉得心里面有一种悄吟浅唱的声音在百转千回的唱,她觉得脑海中间有一个沉重如山的背影在默默无声的殇。

    唐川,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过的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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