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幺两人跟着一家半路遇上的湖广商队之后落宿,张报宁平时有事无事常与商队领头的管事答话,倒也混了个脸熟,那管事也常看在老乡的份上,照顾一二。

    杨幺一心记着潭州商联王管事的叮嘱,知道出远门的麻烦,早早打点好了各色行李,上上下下包得密不透风的模样,便是脸上也蒙了一块面纱。

    两人一路走来甚是平静,便似当初张报宁求亲一事全未生过一样。杨幺向来知道张报宁城府颇深,也不理他,乐得如此。

    方上路不过五天,入了江西行省,路边便开始有流民拖儿带女地乞讨,倒毙路旁,无人收尸者也时时可见。江西此次受灾之重,可见一斑。

    十天,来自陕西、湖广、江西各路的七只商队联合在一起,集结了二百余人,上百辆货车,向泉州路推进。只因福建路是最后投降蒙古人的大镇,又是南人的聚居之地,反元活动历来激烈,自降元以来,各地时有举义造反之人,久而久之,便成盗贼横行之地。

    元廷禁止民间持有兵器,平头百姓是用不上的,但富户、官家、寺院哪里又禁得住。尤其是通向泉州的驿道上,商队极多,货物流通量大,为了保证安全,商队俱是备了刀兵、弓箭,成群结队地前进。杨幺和张报宁自然混入了其中。

    眼见得天色渐晚,离了江西行省的地界,张报宁取出暗藏的刀剑,将朴刀挂在腰上,将短剑递给杨幺,沉声道:“如今已入了汀州路的地界,此地盗贼极多。”顿了顿,又问道:“幺妹,你可是从未习过拳脚。”

    杨幺叹了口气,道:“因着小时候的病,杨岳总不肯教我这些,便是力气活也少做。”学着张报宁将短剑挂在腰间,道:“倒也因着这样,保养了五六年,大夫说,固本培元,于我这样的身体极是有益。”

    话音未落,头前一里处的商队便有人惨嘶一声,张报宁远远见得,驿道边的树林里涌出近千面黄肌瘦的流民,眼冒绿光,手持削尖的竹竿、树干,嗷嗷乱叫着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汹涌扑杀而来,不由大叫道:“幺妹,快走!”说罢拨出朴刀,扯过杨幺疆绳,拖着她向来的方向奔逃。

    杨幺双脚软,只觉得饥饿的流民比那涛天洪水还要可怕,眼见得潭州商联的前哨被七八支手同时从马背上拖了下来,一顿乱戳,血肉横飞,顿时毙命!散落的血肉立时有人抢起,放入口中乱嚼!

    杨幺忍住满心呕吐之意,举起左手,狠狠一口咬在自家手背上,一阵极痛,立时醒过神来,不顾鲜血直流,猛地拨出短剑壮胆,叫道:“小宁哥,我们已出城十里,贼人有马,逃之不及!”

    张报宁定眼一看,果真见得流民之后,有三百来人骑在马上,正向西面包抄过来,不禁惊道:“非是普通饥民,怕是受盗贼驱使,那些马上的方是正主!”

    此时,众商队中一阵唿哨,上百张强弓举起,众箭齐,顿时让堪堪扑近的流民倒下一边!张报宁策马奔上前去,大叫:“不可浪费弓矢!盗贼还在后面,快解下米面抛洒,引开这群流民!”

    那商队里多是精明强干之人,听得如此呼叫,便有人当即抓起一袋白米,向流民群中砸去。

    米袋重重砸在一个骨瘦如柴的流民胸口,“哗啦”一声袋破米洒,那流民“卟”地一声喷出紫红的鲜血,和着满地尘土,把白花花的大米染成乌黑,饶是如此,四周的流民尤是蜂拥而上,从地上抓起米粒,直接往嘴里塞!

    商队护卫见得如此,大喝一声:“抛粮食!”纷纷效仿,流民顿时四散,包围立解。

    眼见得那三百多人的盗贼驱马直追过来,商队护卫弓矢齐,立时倒下几十人,盗贼仍不死心,催马冲锋,众人却心安下来,以盗贼与商队的距离,这三百人冲到眼前时只怕连人带马早死在弓箭之下。

    此时天色早已全黑,杨幺与张报宁混在商队中间,倒也平安无事,杨幺猛然间只觉得心惊肉跳,好似当初洪水来犯的感觉,不由轻声道:“小宁哥,这盗贼为何如此悍不畏死?”

    张报宁早已疑惑,听得杨幺也是如此说,不禁道:“幺妹,你夜里眼力好,倒向我们身后看看。”

    杨幺点点头,在张报宁的掩护下,慢慢站上马背,向身后眺望,猛听得破空之声,张报宁一把将杨幺从马背上扯落在地,仍听得杨幺闷哼一声,张报宁大惊失色,跳下马一看,却是她肩头被箭矢擦破!

    杨幺忍痛叫道:“后面还有盗贼,约有二百多人,已是围了过来!”商队顿时大哗,张报宁面色铁青,将杨幺扶上马背,拨出朴刀,大叫道:“各位,生死在此一举!弓箭手抵挡前方,我等舍命冲杀,方能有一线生机!”说罢,大喊一声,驱马向前,直向从背后掩来的盗贼杀去!

    商人虽是趋利,却也是胆大之人,生死关头,顿时有一百多人手持刀剑随张报宁冲杀而去,杨幺坐在马背上,看着双方在黑暗中搏命砍杀,盗贼虽然人数较多,但眼看着另一部分同伙在弓矢下纷纷丧命,计划好的偷袭又被人识破,此番即使成功也是惨胜,得不到多少便宜,顿时有人在人群中打了个唿哨,大叫一声:“风紧,扯呼!”

    盗贼们如潮水般退去,流民夺了粮食早就散去,商队众人喜极而叫:“盗贼退了!我们安全了!”

    杨幺跳下马背,冲到凯旋而归的刀手中,却见得有两人一左一右扶着一身鲜血的张报宁急匆匆地叫道:“快来人,先给这位小哥治伤!”

    自然有懂医的上来,急急替张报宁看伤,却是极重。两处刀伤,一处枪伤,血流不止,普通刀伤药止不住碗口大的枪伤流血,杨幺摸着黑到驿道旁的山林里采了些草药方才止住。收拾妥当了,大家松了一口气,从帐蓬里退出去忙别的事,仅留杨幺一人照看张报宁。

    张报宁躺在床上,勉强出声道:“幺妹,你也替自家的伤上上药,别小看了。”

    杨幺点点头,躲到张报宁视线不及之处,解开衣服,上了伤药。回到床边,见张报宁满头大汗,知道是因着伤势疼痛,不由取了湿巾轻轻替他擦拭,默默不语,过了半晌突然道:“小宁哥,等你伤好后,教我武艺吧。”

    张报宁勉强看了杨幺一眼,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微点头,便累极晕睡,倒也免得受罪。

    因着张报宁伤重,商队拨了一辆马车给两人乘坐。张报宁初时全身动弹不得,除了换药外,吃饭、喂药、擦洗、大小便皆要人代劳,杨幺哪里能推给别人,不避嫌疑,事事侍候,打理得妥妥当当,众人皆以为杨幺是张报宁的妹妹,也未曾多想。

    张报宁虽知不妥,奈何身体实在是伤重,手脚皆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幺脱了他的衣物,替他擦洗伤口,这也罢了,最让两人尴尬的便是大小便,张报宁起先绝不肯让杨幺在旁,只要她取了盆放在车内,死活赶了她下车。自家用未受伤的左手慢慢解了裤带,一点一点挪动身体,把裤子褪下,但身上的伤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方脱到一半,伤口便开始渗血!

    杨幺在车外等得焦急,又不好冒失进去,只好偷偷揭开帘缝,见得如此,哪里还能让他继续?只好厚着脸皮,全部代劳。她还没什么,张报宁已是满脸通红。

    走了三天,到了一个小县城,杨幺见张报宁伤重,断不能再行,便和他离开商队留了下来,湖广商队的管事极是周全,寻了一个医馆付足了酬金、房租,让他们俩在医馆内住了下来,互道珍重,方才离去。

    在医馆中诸般事务自有人代劳,倒叫两人都松了口气,安心住了下来。

    过了七八天,张报宁伤势大好,便开始倚在床头,指导杨幺习武。“妹子,你如今已是十二岁,虽是迟了些,但女儿家也不需太过厉害,能防身便足矣。先练习拳脚,再习刀剑,不可急燥。”

    张报宁原认为,杨幺无一点基础,身体又弱,习武自是艰难。哪料得杨幺极有毅力,每日十二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便是苦练不休。

    饶是如此,张报宁仍是惊叹杨幺一日千里的进境。过了十日,杨幺已是把“太祖长拳”习会。此时张报宁伤口已经全部结好,能下地走动,只是遵了医嘱,还得歇上五日方能上路。

    张报宁坐在小院中,看着杨幺将“太祖长拳”打得虎虎生风,颇有一番威势,不仅叹道:“没料到妹子还是个习武的奇材,小岳哥只管护着你,倒险些浪费了如此才能。”

    杨幺打完一趟后,一边取了汗巾擦脸,一边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奇才,只是这打拳脚总是讲究呼吸节奏,我以前和报辰老在一处凝视静气,正适合练武,上手便快了。”

    张报宁一愣,回忆着说道:“妹子,你可是学过张家家传的内息修练之术?有阵子报辰日日跑出去,阿公只说他去修炼,原来是和你在一起?”

    杨幺却是一呆,正搔头说着:“我们只是在一起凝神,磨他的性子,并无……对了!”杨幺将以前的疑惑联在一起,顿时明白,大叫道:“张精文那老狐狸,原来是诓着我陪张报辰一起修练内息功法!我说哪里有人叫一个小女孩磨人性子的!”听得张报宁咳嗽了几声,杨幺忙转脸笑道:“多亏了张阿公,我方能如此便宜地习武。”

    张报宁看着杨幺微微而笑,杨幺尤在自顾自地琢磨,“这内息就是内功吧?为什么我练了也没有任何感觉,难不成仅是习武之人方有用处?”

    张报宁叹道:“我说妹子,你就知足罢,只要你按着和报辰弟一般的功法日日修炼,自然会有结果的。”

    杨幺一瞪眼,看向张报宁:“你们家阿公可没有教过我如何修炼!报辰也没有告诉……”语音未落,杨幺猛然冲进屋子里,把自家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翻出当初张报辰留下的小包,打开一看竟是一本:“张报辰那小孩,还真是个好人!居然知道把修炼功法抄一份给我!没白白让我担一个私相授受的虚名!”

    杨幺只看了几行字,便暗暗叫苦,其中的经脉穴位她当然不明白,便是几句极普通的古文,她也理解得似是而非,完全不知所云。杨幺烦恼间不经意看到张报宁,眼珠一转,走过去亲亲热热地说道:“小宁哥,你可曾习过这套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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