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女向南院走了不多时,激水拍石的巨响远远传来,再走得三十步,折入一道回廊,过了一堵绘有满山艳红杜鹃横画的影墙,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一座落差足有十米,乱玉飞泻的天然瀑布蓦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水丝掺在空气中,浸入心脾。

    随着瀑水归入平缓的乱石山溪,一条随地势忽宽忽窄,忽急忽缓的清洌水带盘延在奇石怪松之间潺潺流动,在水带边,一处高有二十余米,布满青苔绿滕的倾斜石壁阴影下,摆放着一几、一椅、一琴。此处便是听涛馆。

    杨幺走到琴几前,微一伸手,立时有仆妇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扇子,取下她腕间的素带。杨幺伸指拨了一下丝弦,抬头笑道:“姨奶奶,叫卫大娘她们都散了罢,没的白白受罪,我也不忍心。”

    云娘咳嗽一声,向领头的仆妇打了一个眼色,道:“卫大娘,叫外面的小子们准备着,雄哥儿或是要来用晚饭,仔细接着了。”

    众人一齐应了,缓缓退下,杨幺看着她们去远了,不免又转向云娘道:“姨娘,你也去逛逛罢,那边水色极清,百看不厌,是个绝好的去处。”

    云娘看着杨幺半晌,废然叹道:“四妞儿,云娘也实在是不明白,书、画、棋一个月便入了门,便是女红如今都能拿出来撑个门面,唯有乐器,琵琶、长萧且不说了,根本上不了手,这琴已算最是拿手,怎么就是全然不对,天天练习三个时辰也是无用呢?”

    杨幺小心地苦笑,免得露出牙齿,道:“人各有命,我可能就是不擅此道,多练也是无用。”

    云娘怅然道:“我也知道小凤为了这事,暗地里偷偷请了官坊里的琴师入府,怕我难受,也不叫我知道,谁知也全然无用。”说罢走到几边,轻轻抚了抚古琴:“云姨一心想把衣钵传给四妞儿你,也不枉当年与你母亲琴友一场,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杨幺见她提起母亲,眼中似有泪光,忙笑道:“云娘不知道,那高山流水的名曲我虽是奏不出来,但俚曲小调却还过得去,不信你听。”说罢,指出左右中指,一根一根拨着琴弦,拼拼湊湊地居然把前世里的《义勇军进行曲》弹了出来。

    杨幺一曲弹完,已是出了一头热汗,忍着举袖一抹的冲动,慢慢从袖中取出绣帕,一点一点粘去汗液,方看向云娘。

    只见云娘微蹙娥眉,喃喃道:“此曲怕也不是俚俗小曲,曲中志气高昴,却又惨烈无比,虽是震人心弦,却也失了古琴平缓舒阔之声。”顿了一顿,有些费解道:“听起来,倒似与新进的一些胡乐同源。”

    杨幺听得此曲被云娘批评,也只能哭笑不得,对云娘的专业水准更是佩服,此时云娘又道:“四妞儿,此曲与琴意不和,不可再练,如今之计,不求你有所成就,只将这《流水》一曲反复练习,领会琴意就是了。”

    杨幺无法,感于云姨盛情,只得断断续续,变变扭扭地反复将古曲《流水》足足弹了三十遍,音准差之千里自不待言,有鬼哭狼嚎,闻者披靡之势,所幸朱府上下受了足足六个月的荼毒,有了这听涛馆的水声,也可以让耳朵根清净一下。

    杨幺如今脸皮厚了,慢慢也觉得这《流水》自有一番动人之处,待得云娘走后,又细细弹了起来,自赏自玩,半路中,听到一声哀叫:“我说妹子,你就行行好,让哥哥我留口气罢!”

    杨幺没好气地停了手,杨雄方敢从影墙外走入,远远地叫道:“妹妹,说你是个音痴吧,凤娘又夸你是跳胡旋蹈的好料子,说你不是吧,这乐器被你摆弄得,唉,实在是鬼神都要回避了。”

    杨幺哼了一声,随他乱嚼,取了几边上的纨扇,轻轻抚着风。

    杨雄走了过来,打量着杨幺啧啧道:“除了这个,有谁敢说咱妹子不是潭州城里头号的千金小姐,那就是瞎了眼。”围着杨幺绕了三圈,道:“李大哥和星二哥偷偷问我,你这副端庄仪态是哪位嬷嬷教养出来的,端的厉害,你前日里下场便能恶狠狠持枪追在我身后,生生要吃了我一般,完事后立时就能摆出这副小姐样,哥哥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杨幺以扇掩嘴,笑道:“哥哥看来是前日里输得不服气,今儿来这府里找场子来了?不是我说你,头缩肩耸,左脚出步五寸三,右脚出步却是六寸二,左摇右晃,便是朱府里一个小厮都不如,那里还像朱府将来的爷?”说罢,微微叹了口气,道:“妹子虽没什么多少脸面,但也是不想平白丢了的。”

    杨雄气得直瞪眼,越昂阔步左右走动,“这般走路方才自在!妹子这阵子还知道自在是什么意思么?”说罢,大笑不止。

    杨幺瞅着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云娘也没走远,就在那边看水呢。”

    杨雄顿时噤声,如老鼠见猫一般,不自觉端正了身形,“云姨也在?我怎的没看到?妹子,李大哥府里今日来了几位英雄,摆宴接风,我特地早来接你,一齐去见识一番罢。”说罢,领头急急去了。

    杨幺素来知道李普胜时常与江湖草莽折节下交,便也不穿朱府里的衣裳,只拣了一件杨雄带过来的旧日衣裳换下,放下流云髻,仍梳了一根大长辫,便随杨雄去了。

    朱府里的姨娘和教养嬷嬷们知道这是老太爷特准的,早习已为常,一路送出府门作罢。

    兄妹两人一边谈笑,一边向仅隔了两条街的李府走去,此时天色未晚,但一年前极是热闹的集市店铺却甚是冷清,几处米铺远远挑出一幅告示:“只收金银、铜钱”,门前几人拖着几箩筐银钞正与伙计争辩,初夏凉风吹过,卷起箩筐顶上几张银钞,在空中翻滚一阵,待得凉风一断,便颓然落下,浸入了阴沟,只勉强可见“至正宝钞”几个字罢了。

    杨雄、杨幺正议论间,忽地一匹快马奔来,马上之人穿着驿站的差役服,跳下马匆匆道:“杨大人,站里落脚的色目客商又因换钞的事吵了起来,百户等几位大人恰巧都去了武昌,还请杨大人去周旋一二。”

    杨雄脸色一变,叹了口气,似有满肚子怨气,却又不方便说,只对杨幺道:“妹子,你今日自去罢,这事儿一时总弄不完,有得扯皮。”

    杨幺点点头,看着杨雄匆匆去了。她方走了十多步,眼看着要转入李府所在的街口,忽地远远看见那街边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吓得抱头缩了回来,慌慌张张从袖子里摸出一条素帕,半挡在面上,急步跑开躲入对街一条小巷里,。

    杨幺粗喘几声,摸了摸脸上的素帕,勉强镇定从巷口伸眼看去,果然见得泉州的恶客报恩奴独自一人正从李府门前慢慢走过,却不见那喇嘛仆人。

    此时的报恩奴身着一身色目商人的白底青纹的常服,晒成古铜色的面上无精打采,懒懒瞟了李府一样,摇着扇子,向街口走了过来。

    杨幺眼尖,一眼看到报恩奴手上的折扇正是去年他从自家手上取去的描金白木檀香扇,鼻子里似乎闻到了微有些刺鼻的檀香味,心中重重一跳,背上的冷汗立时流了下来,抱头蹲在巷子角,将脸死死地藏在膝盖里,嘴里喃喃道:“算了我怕了你,赶紧走开,赶紧走开罢!我从此绝不出朱府的门!”也不知怎的,她在泉州城里受了吓,一见这报恩奴,全然不记得自家的一身武功,只求全身而退。

    过得许久,当杨幺抬起头来时,太阳早已落下,淡黄的月芽儿已升到了半空,街上已经一个人影不见。杨幺扶着墙,苍白着脸,慢慢地站起身来。

    因着已与李普胜有约,杨幺忍着即刻躲回朱府里的冲动,趁着天黑,匆匆向李府后院走去,她猜疑报恩奴与李府有关,断不敢再走大门,想着李府宴席已散,此时李普胜必在后院书房里接待客人,便打算从后院翻墙而入,打个招呼便走。

    杨幺此时的功夫早已不同往日,她方无声无息摸到书房前走廊下,便觉一股凌厉杀气向她颈侧飞射而来,杨幺又惊又怒,惊的是来人功夫之高,怕尤在已上,怒的是来人手下极狠,竟是要一刀斩断她的颈脖,不留活口。

    因着今日是来赴宴,杨幺并未带惯常用的短剑,情急中一个懒驴打滚,狼狈之极地躲了开去,来人嘴里轻轻“噫”了一声,瞬间变招,刀锋一沉,毫不留情向杨幺腰间猛然斩去。

    杨幺此时已从怀中取出贴身的匕,“当”地一声,匕堪堪挡住刀锋,“卡”的一声,匕鞘从中乍然裂开,砸在石板地上,“咣朗朗”一阵乱响,书房门顿时打了开来,“小倪,怎么了?”

    此时,杨幺与持刀之人正打了一个照面,同时轻呼一声,原来竟是相熟之人,持刀者正是当初赠送匕的倪文俊。杨幺惊魂稍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手持九环大刀,面上有些尴尬的倪文俊,转头对站在门口的徐寿辉嚷道:“徐大哥,你们家小孩咋还是这样胡闹,都不知道是什么人就接二连三下杀手?”

    站在徐寿辉背后的李普胜几人窃笑出声,倪文俊面无表情的看了过去,满眼的煞气让几人顿时噤若寒蝉,徐寿辉惊喜道:“原来是杨家妹子,你为何在此?”

    杨幺瞪了倪文俊一眼,还未答话,李普胜笑道:“大师兄,她大哥是我的八拜之交,素好交游,今日原本着请他们俩一起过来的,不知为何迟了。若不是大师兄方才提起,我原也不知道,杨家竟然也是教众,明儿见了她哥哥,定要好好收拾一顿!”

    杨幺没好气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一身的灰,对李普胜道:“李大哥才是真人不露相,也不用找我哥哥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好好让妹子我收拾一顿罢!”

    众人都笑了起来,复又回到房中坐好,杨幺在角落寻了一张椅子,还未坐稳,身后递过来两截断鞘,倪文俊眼睛看天,自言自语道:“找个手艺好的铁铺,两三天就修好了。”

    杨幺哼了一声,不接刀鞘,将手中抓着的精铁匕反复看了看,同样眼睛看天,自言自语道:“可怜哟,一直没舍得用,头一回就救了我的命,却被旧主人给斩断,还不给修理一下,真是可怜哟。”

    倪文俊有点语塞,低头看了杨幺一眼,将断鞘收到袖子里,走到徐寿辉身边坐下。杨幺心里又冷哼一声,小样,收拾不了你。

    满屋子里坐了七八个人,除了李普胜,一眼看过去都是下层平民出身,或是农户,或是渔户,或是小贩。杨幺坐在一边听着,果然都是普字一辈,赵普胜、李普朗、欧普阳等。这些人里,徐寿辉是大师兄,其它是老三、老四、老五等,就是没有老二,杨幺心里琢磨,以玄观的本事和资历,只怕彭教主座下的二弟子,是他无疑。

    杨幺蓦然想到报恩奴一事,不由惊叫道:“你们在此聚会怕不是已经走漏了风声?”

    徐寿辉正说道:“此次脱脱变钞,搜刮民财以为已用,物贵钞贱,一斗米已是……”突听得杨幺叫声,不由一惊,看向杨幺道:“杨家妹子觉得有何不对?”

    杨幺急急说道:“我今日看到一个与喇嘛有关的人在李府门前走过,因着避着他,方没有接时入府。如今想来,这人怕不是知晓了什么?”

    李普胜一皱眉,问道:“你可知道他姓名,因着何事与他熟识?”

    杨幺急急将泉州之事说出,自家的私隐自然略过不提,反正杨幺生得俊俏,被性好渔色的喇嘛们看上,众人也不觉奇怪。

    “报恩奴……莫非是他?”李普胜猛地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又自语道:“不过他向来不沾刀兵之事,只好女色享乐,怎的会到我府上来……”突地一拍膝盖,“倪兄弟,我记得起先你们提起过,从随县来的路上,从喇嘛手里救过一个女子?”

    倪文俊一愣,点头道“正是,那些喇嘛武艺颇高,我虽杀了几个,身上也受了两处伤。有问题么?”

    李普胜跌足道:“这些人怕都是威顺王府七王子报恩奴的手下!他一贯搜罗美女艳妓奉给威顺王爷,甚是得宠。如今看来,倪兄弟的行踪怕是落在了他们眼里。”

    徐奉辉微一沉吟,断然道:“今次聚会就此作罢,各位兄弟回各分坛,不可耽搁,便是小倪露了行藏,你们也不可出头,不可让蒙人一网打尽。”转头又向倪文俊道:‘小倪,你快快出城,渡江回随县,这边的事我来办。“

    众人轰然应是,纷纷起身收拾,分头散去。李普胜送走众人,一边和杨幺闲话,一边将她送到后院门口,临走前,杨幺犹豫着看向李普胜道:“李大哥,若是那什么七王子找上门来,你要如何?”

    李普胜笑道:“只要他们不在我府上,那个女子也不在我府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是现下那位七王子站在我们面前,无凭无据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这里是潭州,可不是武昌!”

    杨幺忍不住笑了出来,啐道:“好一幅地头蛇的嘴脸!照你这样说,我也不用怕他么?当初我在泉州……”

    “有什么好怕的,潭州朱家可不是平头百姓,让蒙古人随便欺负,便是威顺王爷看上了朱家的女儿,也要三媒六聘地按着规矩来!当不成王妃,做个贵妾侧妃也是有余!再说了,天下貌似之人多了,你只要死活不认,七王子凭什么咬定朱家的孙小姐是泉州来历不明的木姓女子?”李普胜说罢,又打量了杨幺一眼,笑道:“你只要日日摆出那副世家千金的孔雀样子,那七王子便是和你打上无数个照面,也是认不出来的!”

    杨幺横了李普胜一眼,啐道:“什么孔雀样子?你才见过几回孔雀,就拿来乱比划了?”

    “只要见过一回,就知道那股唯恐别人不知道它与众不同的味道,除了世家公子小姐们身上,别的地方哪里也找不着!”

    杨幺不禁大愣,恍惚着走出了李府,一路嘀咕道:“难不成我平常的样子,都是自以为与众不同?”说着,不禁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四处一打量,竟然到了北城门附近的巷子中。

    “真是晕了头了,怎的到这里来了?”杨幺暗骂自家糊涂,转身要走,却不禁回望北面,“杨岳,已经六个月了,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这十几日,杨幺天天来此盼望,希望能接着杨岳,却是人影未见,只字全无。

    杨幺叹了口气,看着天色已是半夜,街上除了巡夜的新附军兵士,再无他人。杨幺小心地避入深巷,向杨府潜去。

    没走得几步,杨幺听到前面屋顶上隐隐传来破风声,似是有人一边急奔,一边争斗。杨幺贴在墙上,偷眼看去,顿时一惊,只见倪文俊被**个喇嘛围着,且打且退,似是已经受伤。

    俗话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杨幺前世里绝不是个善茬。但打从来到这元末,对喇嘛便没有一点好印象,颇有谈虎色变之态。又因着泉州张家的事,遇上了笑里藏刀的报恩奴,越忌惮,只恨不得立时避了开去。

    正要转头,手却不免摸了摸袖中无鞘的匕,踌躇半晌,终是叹了口气,轻声道:“你的鞘还在那人手上呢,总不能要你没得个归处。”说罢,远远吊在倪文俊与喇嘛们之后,越过北城,向城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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