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去。”赵娘子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米饭过来,打了下铁勺脏兮兮的手,脸上笑的开了花,撕下一只鸡腿,塞给另一边的卢舫。

    卢舫迟疑一下,旋即狼吞虎咽,这边铁勺馋的差点躺在地上打滚。

    “让妹妹先吃。”赵娘子瞪他。

    刘梅宝抱着柔儿走过来,笑着撕下另一只递给铁勺。

    铁勺几下就塞进了嘴里。

    “你这傻子,吐骨头!”赵娘子忙拍打他。

    铁勺噎的抻脖子,总算把骨头吐出来。

    很快赵老汉炒好了菜,拎着一壶酒过来,一家子齐齐的坐了。

    卢舫和铁勺也顾不得坐,扶着桌子站着,就等着一声令下开吃。

    “来,祝咱们柔儿百日大喜。”赵老汉给大家斟上酒,自己先举起来说道。

    “柔儿说谢谢爷爷。”刘梅宝将女儿抱起来晃着她笑道。

    柔儿滴溜溜的眼睛已经认得眼前这些人了,虽然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但还是随着娘的晃动挥舞着小手,口中发出几声单调的咿呀。

    这就足够引得大家笑得合不拢嘴,赵老汉将酒一饮而尽,咂嘴回味许久。

    “爷爷,我也要喝。”铁勺看的眼馋,一面往嘴里塞着饭菜,一面含糊说道。

    赵老汉笑眯眯的给他斟上,又看这边坐着也正吃得欢的卢舫,举着酒壶犹豫。

    “大姐儿不许喝,姑娘家的。”赵娘子忙打消他的念头嗔怪道。

    卢舫往嘴里扒菜的动作稍微停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边铁勺尝了口酒,却辣的他哇哇叫。

    “该!”赵娘子笑骂道。

    饭菜香气混杂着笑声飘荡在小院子的上空。

    而此时的山西太原府,升任副总兵的卢岩依旧住在参将府里,新任的参将只得另寻地方住,他可不敢赶上级走。

    参将府披红挂绿,一派喜气,里里外外的院子里都摆着宴席。此时华灯初上酒宴越发热闹起来,请来的两套戏班子在府里府外都开始唱大戏,引得观者如潮。

    卢副参将的二子过百日,设宴三天。

    灯光楼台间,一个有十几位仆妇拥簇的华丽妇人正颔首离场。

    “卢太太怎么敬了杯酒就走了,不坐坐?”有客人探着头看着那被拥簇着离开的妇人。

    走廊庭院悬挂的灯笼映照的那妇人恍如神仙妃子,反而看不清面容,依稀见笑容浅浅。白皙圆润。

    “太太生养孩子落下月子病,今日出来见客就不错了。”有人答道。

    “那怎么不见大少爷?”先前那人又问道。

    旁边的人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哪里的啊?这都不知道?”他一副瞧不起人的姿态说道,“大人的义母病了,大人事物繁忙不得近前伺候,便让大少爷替他尽孝,跟着老太太住在盐池滩呢。”

    那人这才嘿嘿笑着不问了,大家吃肉喝酒,满席的山珍海味,珠光宝气让人眼花缭乱。

    那妇人在众仆妇的拥簇下进了内院,这边守备森严。仆妇们在门边停下脚,那妇人一个人缓缓走进去。

    这里完全没有前院的那种热闹。只有正屋子里亮着灯火,倒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妇人走了几步,却并没有进屋门,而是拐向一旁,绕过房屋一直走穿廊绕柱,一直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前,推门出去了。

    这里竟然已经到了参将府外。一辆马车停在哪里,妇人上了马车,车夫不发一言催马得得前行。

    摘下皇家钦赐的沉重珠冠。那珠帘流苏下的面容才完全呈现出来。

    原本的笑容早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悲戚。

    这日子生不如死,她以为那一刻将积攒的抑郁全部发泄出来,就能得到解脱,却没想到自那刻起便如坠阿鼻地狱时时刻刻受着煎熬。

    她以为刘梅宝从她生活里消失,她的生活就会安稳和顺,没想到,生活里没有了这个女人,她的生活也就不再是生活。

    “那你个头可不小,跟我一般高呢。”

    那个女孩子站在门前,冲她露出爽朗的笑,就好像她们认识很久了。

    “以后常来玩。”她笑眯眯的说道,丝毫的没有矫揉造作以及虚伪。

    “你哪天来找我玩,我可以不去的。”她笑着说道,真诚毫不掩藏。

    她伸出手将自己拉入她的生活,让自己过上了富裕和顺的生活,可是为什么自己没有看到自己所有的幸福,温和的丈夫,明理的婆婆,乖巧的孩子,而是只看到自己所没有的。

    其实她该恨的是自己,恨自己嫁给了周良玉,恨自己听到提亲时没有坚决的回绝,恨自己对周良玉的提亲虽然忐忑但却难掩心动,其实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她没有胆量恨自己,便将一切都迁怒到刘梅宝的身上。

    眼泪一行行的滑下,小棂用帕子掩住嘴将哭声咽在肚子里。

    马车沿着街道驶入夜色中远去了。

    卢岩微微的探身,将手中的酒壶给对面的杯子里斟上酒,坐下来,又想起什么,给侧面的杯子里也斟上酒。

    “小船大了,能喝点酒了。”他自言自语,还微微一笑,“大喜的日子,你娘不怪你的。”

    他说着话冲对面笑,似乎看到对面刘梅宝正嗔怪的对他瞪眼。

    桌面上摆着满满的酒菜,摆着三双筷子三个碗以及一个摇篮。

    安坐的只有一个人,铺设着华贵包被的摇篮里也只是有绣着吉祥如意图案的被子而已。

    “我先喝一杯,祝我们二娃百日大喜!”卢岩看着身旁空空的摇篮,满目的温柔,然后仰头将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又倒了一杯。

    “祝我们小船当个哥哥。”他又看向旁边空空的座位,咧嘴笑着再次一饮而尽。

    然后他又斟了酒,将目光看向对面。

    他就那样痴痴的看着对面,两盏宫灯下,空空的凳子上似乎浮现那巧笑嫣然的身影。

    “傻子,少喝点。”她抿嘴笑道。

    卢岩仰头将酒倒入口中。也不再斟酒,举起酒壶对着嘴哗哗倒下来。

    夜色渐深,外边的酒宴歌舞丝竹声依旧浓烈,卢岩的影子在窗上被拉的很长。

    随着冬日夜风的盘旋,有低低的哭声从屋内传入院门口。

    院门口护卫们石化般的面容浮现几分黯然,大家对视一眼,旋即又昂首挺胸的站得笔直。

    进入腊月,药行山货行的生意便热闹起来。

    保德安如今门面已经比原来扩充了一半。他们承接了卢岩下属军队的所有军用药,忙的都顾不上接别的生意,当然钱也挣得多多的。

    用于滋补养生的山货都换了新的包装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进来购货的人来来往往,堂内忙而不乱。

    忽的一处有些骚动。

    “你卖我买,有什么要藏着的?”一个女声带着浓浓的不悦喊道。

    牛黄蔡虽然做了大老板,再不是当初那个背着褡裢乡下收货舔着脸四处推销货物的小贩,但到了重要节点还是亲力亲为,听见动静立刻过来了。

    “怎么了?”他问道,一面瞪了眼伙计。

    眼前的女客三十多岁。穿着打扮极其奢华,脸上的眉如同卧蚕。怎么看都有些怪异,但听说这是今年京城里最实行的妆扮。

    “太太阿胶你们卖不卖吧?”她手敲着桌面说道,染得红红的长指甲闪闪晃人眼。

    牛黄蔡苦笑一下,又有些心酸。

    太太…..

    “这位夫人,有的话怎么能不卖啊,不是没有嘛。”他打起笑脸说道。

    “骗谁呢?”女客大怒,“怎么?嫌弃我不如芮城县的武家有钱有势是不是?你们卖个药还挑人了是不是?”

    牛黄蔡听得糊涂。

    “芮城县武家…”他皱眉问道。

    “还装呢。你瞧这是什么?”那女客一伸手,在她身后的一个小丫头忙将一个瓷罐捧上来,一把顿在牛黄蔡眼前。“…臭显摆到我跟前来,这姓武的女人从小到大就和我比个没完,比完了男人比孩子,处处比不过我,如今竟然在一罐药上压了我一头,我是比她缺钱还是家门低啊?啊?问了你们几百遍了,就差给你们送钱了,说有了太太阿胶就先给我先给我,怎么人家都拿到手来寒碜我了,我还没个信呢!”

    她这边喋喋不休义愤填膺,牛黄蔡却傻了一般。

    他怔怔看着眼前桌子上瓷罐。

    “许是人家存的….”他颤声说道。

    “存什么存,新的,瞧瞧,”女客啪的打开盖子,指着里面的东西,“你不认得啊?用这谎话哄我,人家说了,就这个月才拿到手的,拿到的时候还有冒着热气呢….”

    牛黄蔡缠着手端起这瓷瓶,死死的看着,似乎要吞下去,忽的他浑身发抖。

    “新的,新的,上面写着呢,是…是….太太….”他喃喃说道,手抚过青瓷罐上一些奇怪的花纹。

    “这也是数字,用于计数,叫阿拉伯数字,我还是用这个顺手,写个生产日期…”那妇人笑着说道。

    永祯三年十一月十八日…..

    牛黄蔡喃喃含糊不清的念着,忽的狂喊一声,抱着罐子冲出去,在所有人没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跑得影子都没了。

    “他这是抢我的东西..”女客吓了一跳,怔怔的看着绝尘而去的药行老板,一头雾水。

    临近新年,各种活动也多了起来,卢岩正要踏出家门去总兵府,就听门外一阵嚎哭,哭的声音都变了调。

    “什么人?”他皱眉带着几分暴躁。

    如今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易怒,让手下人都胆战心惊。

    “是牛黄蔡。”兵丁打听了立刻回道,“要见大人。”

    卢岩沉面无声,听的门外一声高过一声惨过一声吓人的哭号。

    “让他滚进来。”他怒喝道。

    兵丁打个哆嗦忙去传唤。

    不多时牛黄蔡连滚带爬的进来来,卢岩刚要训斥,他踉跄一步跪趴在他面前。

    “太太…太太….”他涕泪四流的喊道。

    这家伙失心疯了?对着大人喊什么太太,难道不知道太太这两个词是府中的禁忌吗?兵丁们吓了一跳。

    “太太的阿胶啊…”牛黄蔡终于喊出完整句子,将瓷罐举起来,哭的撕心裂肺,“大人,太太做的阿胶啊…..太太还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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