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威胜军,南北关。

    据探马来报,围困太原的金人一反前段时间龟缩于太原城下的态势不断在文水、太谷、祈县一带运动。

    这异常的动作引起了杨华和李纲的警觉。北奴拥有大量骑兵,来去如风,成建制的军队行军因不需要携带大量辎重,行踪极其诡秘。很容易就让北宋军队的情报系统陷入盲目。

    身为指挥官,你只能从大量的蛛丝马迹中分析,找出敌人隐藏在假象下的真实意图。

    不过,已经到各路大军约定进军的时间。这么大的军事计划,也不可能因敌人的些须异动而做出巨大的修改,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

    所谓决战,实际上就是一场赌博。赌宋、金两国的国运。

    在底牌翻开之前,你已别无选择,就那么咬着牙,用坚定的手将身边所有的筹码狠狠地押上去。

    此战的意义大概也只有李纲和杨华才清楚。

    若胜,太原存,山西存,中国亦存;若败,大宋将再无敢战之兵,太原失,山西失,中国亦亡。

    可懵懂的东京,懵懂的皇帝好象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在他们看来,围困太原的不过是两万多金人偏师。二十万对两万,若不能赢下来,那才真是咄咄怪事。而最糟糕的是,李纲是个文人,说起军事才能,好象并不怎么出色。而且,他资历不够,也未必能震住西军诸将。

    也只有李纲和杨华才知道。西军在经过第一次开封之战之后。受到宗望地沉重打击。好象已经没什么士气。最麻烦地是。军中乏粮。就现在。从隆德出地运输队还在路上往来不绝。要想将物资全部送完。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夏天是如此地短暂。他们等不起。

    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朝廷地命令还是没有下来。皇帝和宰执们大概还在犹豫。这一仗究竟打不打。如果打下来。引起北奴地疯狂报复怎么办?毕竟。在与宗望签定地和约上白纸黑字写着割让太原、中山、真定三镇给金国。激怒了金人。再来一次开封之围又如何是好?

    若打不下来。两国长期在山西对峙。所费钱粮又从何而来?

    更有宰执上书皇帝。说太原本就已经割让金国。现在我大宋又派兵救援。不是出尔反尔吗?不义之举。不义之师。胜之不武。

    朝廷政局在李纲离开中枢之后已经大变。皇帝本就是一个没主心骨地人。被众人说得心乱。犹豫了许久。也没就第三次太原之战地作战计划做出决断。

    不过,枢秘院还是给西军各统帅写了个回执,命各军相机而动。主持枢秘院地许翰上次因为过于操切,不顾种师中部给养短缺的事实,命他轻兵突进。以至种家军全军覆灭,种师中以身殉国。

    此后,许翰受到督察院御使们的弹劾,被所谓的主战派清流骂了个狗血淋头。清流们骂他是蟊贼不要紧。以唐恪、聂山、李回等主和派大臣也大骂许翰一心求功,致种军大溃,让朝廷用外交手段解决太原问题的的决策陷于被动。

    许翰被骂得里外不是人,索性来了个不管不问,把皮球踢给皇帝和西军诸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同知枢密院事。

    折可求等人看到“相机而动”四字,心中郁闷,相机,相什么机?又怎么动?

    皇帝也闷着头不说话。所有地西军将领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北宋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从一开始就陷入迷茫之中。

    作为河北宣抚司直辖的军队,解潜部在李纲声色俱厉的训斥下带着一万二千主力从隆德府出,穿过威胜军,到达指点战场。

    这一支军队前身是姚家军。也合该得解潜倒霉,虽然现在名义上顶着个河北宣抚副使的头衔,却一点权力没有。军中诸将都还念叨着当初姚帅在的时候如何如何,小姚将军如何如何……

    现在姚古正在去广州的路上,以他这把年纪,去的又是那种湿热瘴气横行的南方。这辈子估计已经没机会回北方了。一想到这些。众将都有些伤感,对救援太原之战也提不起半点精神。

    姚家军地精气神在姚平仲夜袭失败后已经去了一半。盘陀大溃的时候又去了一半。现在这一万二千人都知道金人的厉害,未上战场先自怯了三分。

    南北关是整个太原之战地关键点,是联络刘颌军和折可求、张思政部的枢纽。若南北关失守,宋军将被一刀砍做两截。

    这个情况李纲和杨华并不是不知道,可现在范琼的大军还拖拖拉拉地掉到后面,根本来不及赶到战场。他们手头也没足够的兵力去替换解前,也只能赶鸭子上架,把解部推上去了。

    李纲给解潜的命令很简单:扼守南北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牢牢地给我钉在那里就算大功一件。

    如此,倒给了解潜贻误军机的口实。这家伙带着部队慢吞吞地在路上走着,队伍拉得老长。沿途不断向地方要钱要粮,反正一句话,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种师中就是吃了盲动主义的亏,他老解这次要慎重再慎重。

    河北宣抚司给解部下的军饷是钱一万贯,军粮八千石。数量虽然不大,但因他的行军路线有一半在隆德境内,沿途都可补给。所以,刚开始地时候,他还走得顺畅。但一到威胜军之后,度就慢得像蜗牛,不但派人回隆德找杨华叫穷,说军队缺衣少吃,军中又流行瘟疫。需要大量药材、粮食、被服,反正是什么你们有什么他就要什么。

    一开始,听到解潜说军中生瘟疫,李纲和杨华都吓了一跳,天气这么热,估计也是腹泻一类的疾病。连忙送去了大量生姜、大蒜、柴胡、穿心莲之类的药材。可没想到。刚送去没几天,解潜又说,药材从后方送来实在麻烦,干脆折合成现钱,就地购买好了。

    李纲大怒,下了死命令。要钱没有,你部必须在二十七日前进驻南北关,否则军法从事。解潜这才知道李纲动了真怒,不情愿地加快度朝南北关赶去。

    不久,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解军因为许久没有领到军饷,有士兵闹饷,一百多个士兵追打主管,以至于将一个都头殴打致残。

    这个时候。李纲和杨华这才意识到解潜军的战斗力已经低下到何等程度了。先前拨给他的一万贯钱,经过层层克扣下来,往一万二千士兵手头上一撒。到每个士兵手头根本就没几文钱。

    若在放任不管,一旦哗变,问题就严重了。

    李纲最近整夜失眠,头都白了,人也瘦得脱了形。他所带了的二十万贯钱早已用尽,到现在,连办公费用都成了问题。不得已,只能让杨华想法子。

    杨华也是拆东墙补东墙,夏税已经征收完毕。新打的麦子还没入库就派人送到各军手中。为了购买各种战备物资,他甚至从自己腰包里掏出了三十万贯现钱。

    可就这样,河北宣抚司的财政情况依旧继续恶化下去。就算他将自己这点可怜地身家全部贴补进去,也与事无补。

    他手头地龙卫军也是个吃钱的窟窿,两千人马,加上曹成的一千乡军,库房里仅存的十几万贯钱根本就不够支应。这点钱,也只够他用到冬天。

    杨华因为病得厉害,没办法上战场。龙卫军的主要职责是驻守隆德这个大后方,保障后勤运输线的畅通。这点人马撒出去,在整个晋南四下警戒,兵力已经匮乏。不但乡军出去了,游奕骑出去了,连赵明堂地陌刀队也派出了一千人给运输队当保膘。

    现在的隆德府只剩五百步兵,根本没办法给前线以任何支援。

    这让龙卫军诸将大为不满,本来,他们都摩拳擦掌地想上前线立功。可现在居然当起了脚夫。越想越觉得窝囊。

    为了解前线地燃眉之急,为了安抚解潜军。杨华以私人名义给汪伯彦去一封信,请他接月自己两万贯。

    汪知州倒也爽气,说钱给你,不用急着还,以后在盐利中扣除。

    拿到钱之后,李纲和杨华命杨志火押解这两万贯钱去南北关给前线士兵饷。

    杨志带了十几个民夫带着这一纲钱追到南北关,这个时候,解潜地大军已经散乱得到处都是,满世界都是喧哗着行军的士兵,道路上还有不少民夫个车马往来不绝。兵兵争道,兵民争道,人车争道,挤得不能在挤。

    杨志心中凉,眼前地情形完全是长次盘陀大败时的翻版,只不过一个是溃败,而现在则是在进攻。

    往日的姚家军完了,眼前这一万二千人已经堕落到比乡军还垃圾的地步。

    他不断地拉住在路上漫无目地耷拉着脑袋向北的士兵:“你们解宣抚呢?”

    士兵们都用木讷的眼睛看他一样,摇摇手,依旧低头前进。

    到中午地时候,杨志总算在一个隆德民夫的带领下找到了解潜,开始办交接手续。

    他心中郁闷,心道,总算完成任务了,还是快点回隆德为好。

    这样的部队看了就让人憋气。

    他并不知道,就在远处的山谷中,一支庞大的部队正6续抵达。战马萧萧、铁甲铿锵,一队又一对士兵洪流一样将山谷填满。先完颜娄室,然后是活女,接着是完颜银术可和耶律五马。

    所有人口中都咬着一根木棍,连战马也被勒住嘴巴。一支支部队顺序地开来,竟悄无声息,但那种震撼天地的整齐脚步声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一共一万五千人马,其中骑兵六千,重骑三百,轻骑五千;重步兵三千,轻步兵六千。有一万多匹大牲口,一千辆马车,完颜银术这支部队已经彻底骡马化了。这也是他手头能集中的全部力量。

    看着那三百重骑。完颜银术瘦长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这可是金兵中最强的铁浮屠,老实说,用来对付解潜这支部队还很有些浪费。如果是折可求,他大概会提些精神吧。

    “好了,就进攻吧。”银术语气寡淡地下令:“可以着甲了。”

    “着甲!”

    “着甲!”

    各军猛安和谋克们一口吐掉已经在口中被咬得稀烂地木棍,大声下令。

    队伍开始动了起来。所有人都麻利地从身边的车上、马背上卸下铠甲,飞快地朝身上套去。

    轻、重步兵兵还好些。铁浮屠那一套样式古怪的铠甲穿起来很是麻烦,这种重达六十斤的铠甲靠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穿戴。因此,每个铁浮屠身后都跟着两个辅兵。

    到处都是铁甲和兵器出地铿鸣。

    不断有斥候来报:“敌离我五里。”

    “敌离我四里。”

    “三里。”

    可以看到敌人大军运动时腾起的烟尘了。出了山谷就就是一马平川,选那里做战场,正利于女真骑兵的冲击。

    银术可耐心地等着,等着他的铁浮屠。

    很快,重骑兵穿戴完毕。再看他们,身上都批着长长地铁甲。铠甲的裙边已经拖到脚肚子上。而头上地兜兕则像是一个简单的套子,两百多片精钢打造的甲叶子被铁环串成一个帽子形状,从头上套下来。直接笼到肩膀。

    “可以了,娄室带着铁浮屠先上。五马轻骑侧翼配合,活女带步兵主力随娄室跟进。没什么战术,也不需要什么战术。随便你们怎么打。我带两千步兵做预备队。”完颜银术还是有气无力地说,“但有一点,别让我等太久,我耐心有限。天黑前全歼解潜,明天还要去打刘颌呢。”

    “是!”众将同声大喝。

    完颜娄室穿着沉重的铠甲走到战马前,一个辅兵单膝跪在地上。将两只手合拢在一起,伸到马腹旁边。

    娄室提起右脚踩在那一双手上,一借力,翻上马鞍。

    另一个辅兵已将一柄长长的骑枪递了过来。

    “铁浮屠,冲锋!”

    宋、金第三次太原之战开始了。

    打开二十口箱子,两万贯簇新的铜钱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刚才还在脚步蹒跚行军的士卒们都停了下来,皆瞪着失神地眼睛。两万贯,一人一贯。这个月地军饷算是有着落了。仿佛是突然醒悟过来,所有人都低低地欢呼起来。

    随着围观地士兵越来越多。

    一个小吏正在清点这一大堆铜钱是,神情专著,鼻子上地汗珠子时不时落下去,然后悄然无声地消失在一堆铜臭之中。

    良久他才抬起头朝解潜点了点头:“大帅,数字对上了。”

    杨志舒服地伸展了一下已经赶路而累得有些僵硬的四肢。不管怎么说,这次押送任务算是圆满地完成了。说起来也是可怜,加上龙卫军也算是有一段日子。他这还是第一次带队出任务。能够将这事半好,至少能给杨华大人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他杨志办事还是很牢靠的。

    解潜皱着眉头看了看身边的士兵。大声呵斥。“干什么,回去回去。少不了你们的。各队将军,把你们的人带回去,整顿好队伍,马上就要进山了。抓紧点时间,别再这里磨蹭。”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有些不安。在这种空旷的平原上,队伍又这么乱,若遇到敌人,后果还真不堪设想。只要能尽快把部队开进山区,把守住各处路口,敌人就算来再多,他也不怕。打不过北奴的精锐,据险而守还能有信心地。

    身边的副将一笑:“大帅不用担心,先前大家军纪混乱是因为欠饷太久,弟兄们都冷了心。现在见到军饷,秩序很快就会恢复过来。再说了,北奴远在太原,难道还插着翅膀飞过来不成?”

    杨志接过解潜递过来的回执,小心地说:“禀解帅,末将来的时候,李宣抚和杨观察特意交代,请大帅足额放军饷。否则,若军队再闹出什么事来,怕……末将不会说话,还请大帅恕罪!”杨志惶恐地跪了下去。

    解潜冷笑一声,伸手将他扶起,又指了指周围满山遍野的士兵,道:“杨将军,你回去同李宣抚和杨观察说,我解潜在军中也熬了几十年,什么钱可以拿什么钱不能拿,轻重缓急还是拿捏得准的。他们当我解潜什么人,这兵真这么好带吗?姚家军……姚家军可姓姚不姓解,我能做统帅,主要是因为资历摆在那里,其实大家也未必服气。

    我这也是瞎子的眼睛——摆设。

    再说了,这次出兵太原,其他各军各帅远在天边,李大人拿他们没办法。我解潜可就戳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顶缸的可就我一个。罢了,这个狗屁主帅我当得也没意思。胜了,功劳是大家的。真败了,李纲也只能拿我出气。谁叫我直接归宣抚司管呢?”

    解潜说得丧气,杨志不敢接茬。他只是一个七品武官,而人家解潜贵为宣抚副使,肯同他说这么一番话,已经算是给面子地了。

    杨志只能尴尬地笑笑,“手续已经办妥,若大帅没别的交代,末将这就告辞了。”

    “去吧,去吧!”

    杨志正要离开,但解潜将头转向南北关的位置,又看了一眼前面绵延的群山,突然一声大吼:“他***,怕什么来什么,传令各军,布阵,布阵!”

    这一声喊得声嘶力竭,一刹间,喧哗的队伍被一片沉重马蹄声掩盖。

    到处都是士兵们惊恐的大叫:“敌袭,敌袭!”从对面的山谷中,一道铁流奔腾而出,满目都是金兵铠甲上耀眼的金属光芒。

    杨志心中一沉,这队金兵实在太多了,难道太原那边地主力全来了?

    真是……太他妈快了。太原距此地可有两百里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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