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走后,这里再次恢复平静,只是多了一方木碑。其上楷书书就:恩师盲道人之墓。

    方方正正,入木三分。

    原来少年哪是用的什么读书人的宣笔,不过是削成宣笔模样的木芯。只不过少年削的太过于逼真,纤毫毕现,就连与少年最是亲近的齐师姐都没有瞧出任何端倪。

    策目穿如札,锋毫锐若锥。

    不知少年是怎么用这样一支笔,在符纸上写下的那么多的符文。

    张平一回到自家府上,犹豫了很久,才拿出那本薄薄的古书。张平一知道那位师叔不喜欢自己,在小镇第一次见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叔时少年就知道。甚至少年还知道个中原因,自家师父一生未曾收徒,只为追求大道,到最后破例收下自己,自己却不能接替其衣钵,换做是自己,恐怕也会不喜。所以少年对此没有丝毫怨恨。

    —— —— ——

    就在少年刚刚离去的地方,中年道人不知何时去而又返。又或许是从未离开?

    远山道人看着自家师兄墓前多出的那块木碑,又低头看看手中一只碧绿玉簪。如果少年在此肯定能够认出,这是自己师父平日里用来束发的发簪。

    道人想到师兄以往风姿,不由沉声问道:“师兄,值得吗?”

    中年道人的疑问当然得不到回答,只有凛冽的寒风由北而来,在将要接近道人及那处小土包的时候,宛如撞上了一座巍峨大岳,支离破碎。

    周围寒风凛冽,那些侥幸逃过了秋风鞭挞的枯叶却在更加严酷的冬风里瑟瑟发抖,直到承受不住,飘然落下。

    道人在此又待了片刻,随后便负手离去,只是原本手中的碧绿玉簪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枚碧绿树叶,在冬日的阳光下,脉络清晰,似有一股光晕在其中流转,颇为神奇。而且此树叶与四周枯叶相比,更显其勃勃生机。

    道人走后,寒风也似乎少了几分忌惮,愈发肆虐,那为数不多的枯叶终于抵不过鞭挞,簌簌落下,满地枯叶堆积。

    只有以坟冢为中心三丈之内,片叶皆无,似是在昭示这座只有一个木碑的坟冢内,葬着的定不是一般人。

    天地有道士,眼盲心不盲!

    —— —— ——

    封面古老的薄书其实是一部拳谱,上书——十楷二字,字如其意,整部拳谱如书法中的十楷体一般拳势劲挺,气势磅礴,属于直来直去的拳势。而其来源也确与书法有关,此拳谱著者原为一柳姓读书人,本立志于考取功名,躬身庙堂,奈何庙堂之上多是蝇营狗苟之辈,这让原本想要施展一番抱负的读书人备受煎熬,最后一怒之下由文从武,硬是凭借一双拳头打出来赫赫声名,而这本拳谱则是他将书法与拳法相结合的产物。

    对于这些少年是不知道的,但是有一点少年明白,那就是这本拳谱珍贵异常,先不谈其拳法如何精妙,单单是其中的字体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写出,少年甚至能够从其中感受到书写者写作时一往无前的气势,当真是下笔风雷,字字见心。少年跟随道人行走天下时曾见过不少书法大家的笔墨,有些也能说是笔精墨妙,但少年总觉得少些东西,直到看到自家师父的手书之后,少年才知道,少的东西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势。或许只有盲道人能够与那位柳姓书生相提并论,但两者却并非一路。柳姓书生的势是一种大道直行的势,而自家师父的势则是敢为天下先的大势。

    今有少年,见字知势!

    只见其字,张平一就对这位柳姓书生产生了好感,毕竟能够写出这样字的人必定是光明磊落之人。少年对于自己的这种直觉一向很信任,比如五岁那年,当自己感觉是不是就要死掉的时候,那位对自己伸出手来的目盲道士,再比如喜欢摸自己头的齐师姐,甚至是不喜欢自己却还是赠予自己拳谱的那位师叔。

    有些人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少年的世界里,日月交替,清风拂面。

    张平一用极短的时间就将这内容并不怎么多的拳谱读了一遍,并且记住了大部分,但就像平时那样,少年记性太好,但是身体素质太差,这就像是一个一岁大的孩子看了一遍大人走路,就记住了所有的细节,但受限于身体条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少年将整本书都记了下来,然后就地在屋内架起拳桩,结果就像少年想的一样,意识到了,但身体却慢了不只一拍,这种感觉就像是安了假肢的人,远没有常人灵活,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崩溃了,但少年自小便是如此,早已习惯如常,仍是控制着身体朝着预想着的轨迹上运行,一拳又一拳。

    张平一曾听见师父称赞一位儒家圣人写下的一段流传千古的文字:古之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并对其赞不绝口,赞其只有真正的君子人物才能写出这样通达之句。张平一在一旁听到这句话时就觉得喜欢,等到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的时候,少年就愈发的喜欢,连带着对于那位说出此句的苏氏儒家圣人也尊敬起来。

    当真是世间的大道理都被读书人说了去。

    少年沉浸在对于拳势的理解与运用之中,却忽视了对于外界的感知,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在少年身上,闯荡江湖的经历使得少年对于外界格外的敏感。

    但是一来少年现在并非身处山下江湖,而是道教大宗,当然没有什么危险可言,二来自己居于自家师父的府邸,乃是独门独院,与山腰一众弟子宅院相隔甚远,平日里除了齐师姐也没有什么人来此,不用担心被人偷窥,所以少年便将所有心神投入到练拳之中。

    殊不知这时候门外来了个小小毛贼,这个小毛贼,本是无意中游玩至此,但来到这座府邸之后,却发现记忆里并无人烟的弃宅,不知什么时候贴上了对联,门神,还挂上了两个鲜红的大红灯笼,这让对山下习俗有些记忆的谢宝灵来说,可比什么读经有意思多了,于是这位玩心甚重的谢姓女童便环视四周,发现四下无人,便化身为翻墙毛贼,寻了一低矮墙处,手脚并用,三下五除二便翻入墙内,看其架势,哪是什么新手,分明是不知道干过多少次这种勾当的老手了。

    谢宝灵翻进墙内,发现并没有什么人,便蹑手蹑脚的向二进院子走去,直到来到张平一练拳的寝室前,终于找到人的谢宝灵偷偷来到门前,借着门缝悄悄向屋内望去,只见屋内有一不同于宗门人物打扮的少年,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桩,然后不断对着空气出拳,只是少年每次出拳都像是牵线木偶一般,被人牵制,本该挥出去的拳总是慢上两拍,看上去别扭无比,甚至有点搞笑,这让偷窥的谢宝灵都忘了自己是偷溜进来的,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随着这一声突兀笑声的发出,张平一瞬间从入定之中清醒过来,随即看向屋门方向,然后就看到了一个扎满了朝天小辫的小脑袋,谢宝灵愣了,张平一也愣了,两人就这么大眼对小眼对视了三秒,然后伴随着令少年都觉得刺耳的一声尖叫,谢宝灵转头就跑,看那速度,根本不像是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能有的速度,就连张平一都有些错愕,谁知小女孩或许是真的被少年吓到了,就在将要跑出二进院子的时候,不知是被什么拌了一下,就这么趴在了地上,然后迅速爬起,顾不得今天刚换的新衣服上沾染的灰尘,也没有从原路返回,而是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夺门而逃,一溜烟就跑没了人影,看的张平一不由摇头。随后少年走到女孩摔倒的地方,捡起地上女孩来不及捡起的一只绣花鞋,不由想到女孩没了一只鞋子还能跑的这么快?随后张平一关上院门,回到屋内,将那只绣花鞋小心放好,等着女孩来取回。

    坐回桌前的张平一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告诫自己道,“张平一啊张平一,以后不管干什么还是要留点心。”

    张平一连着两天没怎么出门,呆在自家院内练拳,就怕那个满头小辫偷窥自己练拳的女童回来取鞋却找不到人,但是一连两天除了师姐齐梦瑶时不时过来蹭吃蹭喝之外并没有女童包括大人来此讨要绣鞋,这让少年着实有点纳闷,便想着再等一天,一天之后再无人来取,便不再等。

    殊不知谢宝灵那日自张平一府上落荒而逃之后,那是一刻不停的就从张平一所在山峰跑回了另外一座山峰上的自家府上,也不知道女童是怎么拥有这么大的爆发力和耐力的?

    而女童正在闭目养神的师尊看到女童满身灰尘气喘吁吁落荒而逃的样子早已见怪不怪,微微叹口气,颇有些头疼,自家这位弟子虽年岁尚小,但天赋却极高,只是这个脾气性格却完全没有一般女孩子该有的含蓄端庄,真真是玩心甚重,一刻不闲。

    女童本是宗门掌门元清真君早年间心生感应,亲自出山,在其还未出生之前便将其收到门下,并亲自赐名宝灵,等到其日渐长大之后,便被接到宗门之内,因掌门闭关前曾特地交代,此女乃宗门大兴之根本,务必慎重对待,所以女童便被安排在这位掌门首徒座下,要说谢宝灵真不愧是被宗门掌门誉为一宗兴衰之根本,其对于灵宝一脉的功法心法的理解当真是一日千里,让宗门内一帮老家伙也不仅汗颜,慨叹天道不公啊!只是谢宝灵从小便顽劣异常,十分精神九分都用在玩上了,对此是让包括其师尊在内的一众宗门顶梁柱气的吹胡子瞪眼,但偏偏还无可奈何,打不得骂不得,最后只能任其自然,况且其年龄又尚小,只要其完成每天功课,便由她去玩。所以女童来此三年多,早已经将灵宝宗转了不知多少遍,而整个灵宝宗面积不知凡几,日积月累之下,女童有这么强的耐力便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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