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忌和其他七名侍卫随在孔丘身后一路上山,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展跖也在这里,难保将来双方不会生冲突,此时对他的山寨多了解一些,对今后的冲突大为有利。

    这里的地形十分险峻,山口的木栅虽然简陋,但是树干粗大,并不易攻破,栅栏内还建了几处箭楼,山口外的树木野草都被清理干净,辟成了一条防火带。进入山中又是一番景象,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山贼的营寨,不如说是一些聚居的山民居处,山中果木处处,房舍在林海中若隐若现,一处处高坡都开辟成了农田,正有许多农夫模样的人在山上施肥除草。道路上依托山势建有处处栅栏,可以制造一层层防线,居高临下垒着许多山石做擂石,以这陡峭的地形想要攻上山去,恐怕没有三五万兵是做不到的。

    树下林中还有一些村妇,泥水泡子里,一些小孩子正在嬉戏打闹,若非环绕在他们周围的是数十名持着长矛短戟的山贼,如此风光怎么看都不象是一处贼窟。

    庆忌看得暗暗惊心,不出所料,展跖苦心经营这里,果然所图非浅啊。别的不说,这山寨可是依山而建的,后面是连绵不断一望无边的无穷山峦,莫说现在的军队,就算是两千年后的军队要来剿匪,只要他们往山里一钻,也多的是逃生的路子,何必对这山寨的防御下这么大地功夫?这是一个立志做山贼的人能想得到的长远之计吗?

    这时的财富都集中在城市中,做为一个大盗。只有倒处剪径,亦或攻城掠寨才能抢夺财富,而且这时官员们对地方地控制力也有限,展跖若要带着一群悍匪游走天下。有谁拦得住他?偏要在荒远处苦心经营,打造这样的基地,所图何事?

    如欲强攻,没人付得出那样的损失,如果偷袭……,庆忌看到几个人肩头扛着铜叉,正看山间小道上下来,叉上拴着几只野鸡和小兽。立即打消了这个主意,展跖在这里经营这么久,又有这许多猎户做他手下,山中不知设了多少机关埋伏,陷坑圈套,会是那么容易潜得进来的吗?

    今日庆忌的打扮十分臃肿,他身材高大,为了矫饰,今日挑选的鲁国勇士也个个高大魁梧,使他的身形不显突兀。同时,还沾上了一部大胡子。因为贼人最善记人,而庆忌曾在坠马河前上千贼众面前拳击奔马,大战展跖,为了不被眼尖的人窥得他地身形熟悉。庆忌袍内穿了三层皮甲,外边又披一件袍子,那体形就跟米其林轮胎似的,完全走了形。

    这样一来,步行上山不多时,庆忌便已是一头大汗。想当初姬光刺王僚时,自己那便宜老爸姬僚赴宴时,也是穿了三层皮甲,不知是不是也象自己今日这般大汗淋漓,这个样子如果真的动起身来。动作必然迟钝,万一展跖真的翻脸,不知自己的武力还能挥几成?

    庆忌想着,暗暗后悔有些失算,往前边看,只见孔丘博带高冠,穿着十分隆重。深衣大袍内。是衬了三层内衣的,那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却目不斜视,拱手如仪,庆忌不禁暗暗佩服他这耐热的功夫。

    到了那座原木搭建的粗犷大厅前,一个山贼小头目喝道:“站在这儿候着,待我回禀主上。”

    那小头目进去片刻,里边便有人高声喊道:“召孔丘晋见。”

    孔丘整理一下衣衫,昂然入内,庆忌等八名武士都有些紧张,各自按剑紧随其后,庆忌冷眼打量一旁侍立的许多山贼,并无人出面拦阻,只是那些人看着他们的一脸狞笑,有些象在看着一头头待宰地牛羊,若是胆子小一些,光是这气势便要骇得他们胆战心惊了。

    到了厅中一看,只见堂上横七竖八,或坐或卧着许多穷形恶象的大盗领,曾在漆城出现过的古君海、小乙、刘煜几名头领赫然在目,当时其他几名头目均自别处调去,并非老寨人马,此时却不在厅中。

    居中一张几案,案后单独一席,席上盘膝坐着一条葛袍大汉,双眉如墨,颊如刀削,丰厚的嘴唇,颌下一部浓茂的胡须,他正瞪着一双凛凛生威地大眼,看着眼前这位衣着极为隆重严整的鲁国闻人。

    孔丘倒是一副好胆量,眼看着一厅人目露欲择人而噬的凶光,却毫无惧色,他趋步前行到了展跖面前,又避席倒退三步以尽礼节,这才展袖揖道:“鲁人孔丘,素闻将军高义,故此特来拜谒。”

    展跖大笑三声,鄙夷道:“孔丘,我也曾听过你的名声,今日一见,果然是一派胡言,好生虚伪。展跖只有恶名,何曾传播过高义,我虽麾下数千人马,却不过是一大盗耳,又是谁人封的将军?你这家伙,博带高冠,装模作样,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搬弄是非,使读书人尽失自然本性,还到处蛊惑诸侯讨赏赐,真是令人恶心,今日来见我,又要说些什么花言巧语啊?”

    孔丘没想到这展跖这般不给面子,不禁窘道:“这个……,孔丘与尊兄相识呢,因听尊兄讲,为了你的事进退失据、十分为难,故此前来求见,有一番心里话,想说与阁下听。”

    展跖冷笑,按剑道:“好,你且近前说话,待我看你说些什么鸟语,若合我意,便放你归去,若不合我意么,哼哼!”

    孔丘夷然不惧,昂然道:“丘曾闻,天下有三德,自幼而长,德行出众,无论老幼贵贱尽皆赞美者。这是上德。博学多才,知古通今,达观天下,这是中德;勇悍果敢。聚众率兵,这是下德。一个人只要能拥有其中一种德行便可成为一面之雄。

    而展跖将军三德俱备,有勇有谋,乃具大智慧者,却混迹山林,成了一个山贼,孔丘深以为憾啊,以将军的气度才能。若能洗心革面,弃邪归正,何愁不能闻达?当今天下,无论吴越齐鲁,宋卫秦晋,列国诸候,谁不求贤若渴?以将军的才能,还愁不能拜将封候,光宗耀祖、福荫子孙吗?这才是人生正途啊,将军觉得孔丘说的可有道理?”

    “我呸!有个屁的道理!”

    展跖大笑呸道:“我展跖快意恩仇。纵横天下,这日子过地何等快活?而你呢,奔走各国,如丧家之犬,可曾乞来一钵饭食?什么拜将封侯。福荫子孙。尧舜拥有天下,子孙无立锥之地!你讲甚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唐尧不慈,虞舜不孝,商汤放逐君主,文王被囚里,武王出兵讨纣。又有哪一个讲过君臣父子了?如今还不是被尊崇为圣人,可是如果他们当初败了么?如今口口相传中,还不是成为一群追求功利的小人。由此可见。成者王侯,败者贼,这世间从来都是恃强凌弱,强者称王,讲什么仁义道德!你矫言伪行,以君臣父子之说取悦君主欲求富贵,这难道不是一个骗子强盗?何以天下不称你盗丘。却称我盗跖呢?什么公道。何谓公道。”

    “展将军……”

    “闭嘴!”展跖一声大喝,抬腿踢翻了几案。左右那些大盗霍然站起,各自执出了手中兵刃,一时大堂上杀气腾腾,孔丘身后那几句武士人人脸上变色,紧紧攥住了剑柄,庆忌也握住了剑,故意做出一副仓惶模样。

    展跖指着孔丘讥笑道:“孔丘啊孔丘,若说这世事变幻,我展跖看得比你更加真切,你这书呆子,还想凭一番言语说服我。什么忠臣义士,名垂千古。世之所谓贤士,莫如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让了君位,却饿死于阳山上,骨肉葬于狼腹。鲍焦故作清高非议世呈,结果抱木而死。申徒狄屡次进谏不被采纳,唯有投河自尽。介子推割股以食文公,却被文公所忘,最后焚于林下。比干是大忠臣,却被剖心而死。哈哈,忠臣义士,可怜这忠臣义士,生前凄惨无比,死后还要被你这样的人物整天挂在嘴来,用来迷惑天下士子,取悦不义君王,谋己进身之阶。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除掉疾病死丧忧患,开颜欢笑每月不过四五天。天地无穷,人寿有限,以有限托付于无穷尽,其快得如同白驹过隙,若不能称心快意地活着,每日打躬屈膝向人乞讨富贵,那样的日子你孔丘乐在其中,我展跖却不屑去享用!”

    “展将军,且听丘一言……”

    “不听不听,”展跖扬声道:“端酒肉来,让我吃个痛快。”

    立时有人上堂来摆好几案,呈上美酒鲜肉,展跖据案大啖,就壶饮酒,一边吃着,一边指着孔丘口齿不清地道:“孔丘啊,你可知盗亦分上中下三等,上者武勇,登堂入室,攻城掠寨,乃世间强者,便如吾等这般,那是大盗。剪径行劫,偷鸡摸狗,便是中盗,谓之为贼;那巧言令色,投机钻营,诈取他人财物地,便是最最下作的骗子。”

    古君海在一旁讥笑道:“听明白了么,孔丘,在我家主公眼里,你的行径,便是那下等之盗,一个徒逞口舌地骗子!”

    展跖仰天大笑,挥手道:“我还当你来见我,有些什么新奇之言,原来不过是那些投机钻营巧诈虚伪地把戏。展跖酒兴正浓,你赶快滚吧,若再胡言惹恼了展跖,便一剑杀了你,拿你的心肝佐酒!”

    孔丘被他一番抢白,根本没有机会表露自己地想法,他还不肯甘心,可展跖已不想再听下去了,一见孔丘还要表白,不禁嗔目骂道:“岂有此理,你当展跖是你招降纳叛、取悦诸侯的一块踏阶之石吗?看在大哥面上,展跖才放你一马,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他霍地站起来,戟指向着孔丘,凛然大喝道:“孔丘。休再与我聒噪,展跖这大盗做得逍遥快活,你这欲求一官而不可得地无聊家伙,自己朝不保夕。居然还想用富贵荣华来诱惑我,妄谈仁义。展跖只知,立足于名,不如立足为利,从天之理,顺其自然,才是正道。当今天下,举世皆为贼。我不为贼谁为贼?人人皆有贪,我不去贪谁不贪?讲的什么狗屁大道理,来啊,把他这伪君子给我这真大盗轰了出去。”

    左右一听,大笑上前,再不容孔丘说话,推推搡搡地便把他轰出了大厅。

    孔丘一离开,展跖嘴角便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孔丘这家伙最没出息,哪来的八个侍卫追随?定是我大哥上不得山,才叫这个蠢货前来劝我。嘿嘿。此番赶走了他,大哥知道我心意已决,也该死心了。”

    这时,厅外有一个汉子匆匆进来,还不时回头张望。看着被赶得远去地孔丘一行人,一见他来,展跖皱眉道:“小川,你回山上来做什么,幸亏那孔丘不是本地人,若是被人见到,岂不泄了你的身份?”

    那个叫小川的汉子抱拳道:“主上,小川打听得一些消息,为尽快报与主上知晓,情急之下。这才由前寨赶来禀报。”

    展跖纳罕地道:“什么事这般着急?”

    小川向他低语一番,展跖听得皱起了眉头:“那个娘们儿独揽了季氏门下的食盐生意?这下糟了,这个女人经营生意很有手腕,她一统季氏门下地食盐生意,以她成家的实力,用不了多久就能包揽鲁国乃至许多国家地食盐供应,我们费尽心力。刚刚铺好贩私盐的路子。成碧统一收盐、运盐、销盐,本钱比我们还要低。她这一来,岂不断了我们的财路,这可如何是好?”

    小乙惊道:“主上,若是如此,咱们少了大大的一笔财源,原本的计划岂不是竹篮打水,成了一场空吗?”

    古君海沉吟片刻,冷笑道:“主上,依我之见,此事也不难解决,成碧那狐媚子虽有经商手段,但是到底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地妇人,经不得大场面,我们只要给她找点麻烦,比如盐丢了,船翻了、宅子里失火了,只消折腾她几次,不就成了?”

    小乙还不明白,瞠目道:“二当家,此话何意?”

    古君海瞪他一眼,笑骂道:“猪脑袋,你想,她不知使了什么见不得人地狐媚手段,哄得季孙意如那个老色鬼把食盐生意一交给了她,她一人独占其利,季氏门下各门各户的掌权人岂肯甘休?再者,即便她独家经营食盐生意,同样要上交一部分利赋给季氏门主的。到时候,她生意做不下去,利斌不能如期缴上,季孙意如先就不满了,季氏门下那些被她夺了生意的人自会把握这个机会,把销盐之权夺回去。到那时,季氏门下还是一盘散沙,只要不让她独霸食盐生意,我们便有机可乘了。”

    展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拍拍古君海的肩膀赞道:“好主意!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古君海一呆:“这样偷鸡摸狗的小事,小乙去就行了,不用我去做吧。”

    展跖哈哈一笑:“咱们在季氏封邑立了山寨,我大哥能打听得来,成碧夫人又不是聋子瞎子,又岂会打听不到?等她连连出事,便会晓得是我等所为了。展跖隐忍的已够久了,想再继续壮大基业,与季氏之间总会有所冲突,这就算是启衅之端吧。君海,你自去做事,如果那个狐媚子不知好歹,不肯退走,便把她掳上山来,由我作主,配与你为妻。”

    他笑着看了看古君海:“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该娶妻生子,存续香火才是。”

    古君海虽不是十分喜好女色,却也不是全无需求,想及那成碧夫人,早听人说她生得千娇百媚,乃是妹喜、褒姒、妲己一般的绝世尤物,不觉为之心动,那张黑脸竟也为之一红。几个大盗听了,都用羡慕的目光看向他,只恨方才不是自己想出了这主意,以致大好艳福,便宜了自家兄弟。

    展跖回到席前坐下,心道:“本想再多筹措些钱粮积蓄,如今季氏与我争利,说不得只好提前动了。也罢,我展跖已年逾三旬,此时再不动手,一抒平生报负,难道要等到老得舞不动长矛地时候?季孙意如那老乌龟再能忍,自己地兄弟媳妇被人掳上山做了压寨夫人,也忍不下这口恶气了吧?嘿嘿……”

    他目光一闪,招手道:“小乙,近前来。”

    小乙趋前靠近,说道:“主上请吩咐。”

    展跖低声道:“小乙,你素来机警多智,这件大事我便交与你去做,你可尽带好手赶赴齐国乾侯,无论如何,务必要把国君姬稠毫无损地给我掳回来。”

    小乙神色一动,失声道:“主上,我们……准备动了?”

    展跖微微一笑,举杯就唇,淡淡地道:“不错,姬稠一落入我手,便立即举旗兵,清君侧,诛奸佞……”

    小乙会意地一笑,欣然拱手道:“卑下领命!”“唉!今世圣德不继,我纵有万卷言,又说与何人听!”到了山下,孔丘仰天长叹,一脸颓丧。

    庆忌这趟山却没白上,对苍霞岭的这番观察使他知道,展跖的这座苍霞岭如想强攻绝不可能。要想强行攻山,打下这处山寨,除非动一场数万人的大战役,数万人马,光是柴米钱粮就不知要耗费多少,除非展跖已经做出危及鲁国的大事,否则季孙意如是绝不会调动那么多人马,到这穷乡僻壤打这一场完全不必要地战争地。如今看来,只有依成碧夫人之计,做事尽量小心隐秘一些,这座山寨既是展跖苦心经营多年地老巢,想要把他赶走也是绝不可能的,以后只能和展跖这个大盗比邻而居了。

    见孔丘沮丧,庆忌上前笑劝道:“夫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又怎么能奢望人人都能听从你地道理呢?再说,你看那展跖,咄咄相逼,语气傲人,从始至终根本不给你说话的机会,依我看来,他肯见你,目的根本就是要借你之口把他的心意说与他的兄长,免了他的兄长继续不死心在此逗留。夫子已经尽了心意,回去如实告知展大夫吧。”

    孔丘叹道:“唉,只怕展兄不好向季孙大夫交差,来日若兵来讨,展兄夹在其中,如何做人?”

    庆忌安慰道:“夫子不必担心,你看这山,险峻异常,山中沿路向上,步步杀机,以庆忌带兵地经验来看,若无三五万兵,休想取得了这座据险而守的山寨,展跖为祸虽烈,尚没有动摇鲁国根本,季孙大夫是绝不会动用数万大军来讨伐他的。”

    孔丘无奈,摇头道:“如今,也只得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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