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战报写的有水平啊!看上去似乎和事实有出入,但仔细推究,又都是“实情”,每一句话都有根据,而且为沾边带角有关的人都记上了一笔军功。看来黑齿常之将军的幕僚中,一定不乏刀笔高手。

    芜州之战结束了,真正的平叛大战在江淮之间正进入*。李孝逸初到高邮时,作战确实有些犹豫,加之不熟悉江淮一带的气候与地形,先锋雷仁智初战失利。李孝逸一度按兵不动,等待后路大军到来。

    手下幕僚对他说:“朝廷如此用兵,分明对将军有疑心,假如真要黑齿常之取代你平叛,将军无辞可免罪。”

    李孝逸这才如梦方醒,下令集中兵力先攻击叛军侧翼的都梁山、淮阴,大获全胜,扫除叛军外围势力,然后挥师进驻下溪河与徐敬业的主力作战。徐敬业也是会用兵之人,李孝逸渡河第一仗大败,折损一员偏将与数千人马。这时不拼命不行了,李孝逸凭借优势兵力强行越河再战,火烧徐敬业大营,终于获胜。

    徐敬业仓促逃亡江都,李孝逸随后掩军杀来,料想此城不可再守,又逃往润州。在润州见到兵败而回的王那相,获悉沿江西上以及向芜州方向的逃亡路线已经被截断,徐敬业慌忙之间乘大船沿江东下,打算由长江口入海北上,投奔高丽一带。

    可惜他没走成,船到海陵界,西风突然转东,无法前行。随行的王那相见徐敬业已是穷途末路,不想给他陪葬,也起了异心,悄悄对手下兵士道:“若随敬业,尔等必死无疑。我有玉真公主密诏,言明敬业伪诈。命我戴罪立功弃暗投明。此刻正是动手时机,不失为绝处逢生之计!”

    王那相哄动兵士趁夜动手,一举杀了徐敬业以及二十多名叛军主要头目。薛璋最为机警鬼祟,见机不妙也想趁夜逃去,不料一出船仓正好碰见王那相领兵动手,身中数刀落水。挣扎着游到岸边仓惶逃走。

    除去骆宾王早在江都撤退时就不知所踪,叛军主要头目只走脱了一个薛璋,其余全部被王那相当场枭。天明之后王那相将徐敬业等人的级送到李孝逸军中献降,王那相的话说的很漂亮——当初也是受了徐敬业的蛊惑蒙骗,后经玉真公主点醒才知自己错了,之所以当时不降,是想忍辱负重等待时机,亲手杀了徐敬业立功。今日终于得偿大愿。

    李孝逸见王那相真的拿出了玉真公主的密信,而且徐敬业人头在此,也不好说别的,他给朝廷地战报就是这么写的,倒也与芜州的军报相互呼应。这场仗打的有意思,立头功的当然是李孝逸,而斩杀贼的功劳。排第一位地竟然是玉真公主,其次是叛将王那相。

    暂且不提军功之事,只说一个人,那就是中刀落水,挣扎逃上岸的薛璋。

    薛璋胸前背后都中了一刀,尤其是背后那一刀,几乎深的见到了骨头,落水之后鲜血把一片江水都染红了。他呛了几口水,神智还很清醒,挣扎着游到了岸边。借着夜色的掩护冲进了树林中。背后有箭射来,黑暗中不辨方向,飕飕的飞过,他小腿肚子上又中了一箭。

    薛璋咬着牙,忍着剧痛把箭拔了下来,撕碎湿漉漉的外衣胡乱给自己包扎好伤口,胸前的血已经止住了,背后的血渗透绷带还在缓缓地向外浸。他浑身冷,感觉有些晕眩,拄着一根树枝逃离了长江岸边。

    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不想在这荒郊野外倒地不起,被野狗撕咬的七零八落。他现在想找户人家求救,帮他包扎好伤口敷上药,再喝一碗热汤。这条命就有救了。他怀中揣着不少金叶子。可以重金答谢,就说自己是遇到溃败叛军的行路商人。一定可以蒙混过去的。

    可是,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有人家呢?他只能一瘸一拐,蹒跚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天色微亮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道不高地小山梁,山梁背后有一缕炊烟升起。有人家!薛璋的眼中升起一股狂热的希望光芒,拄着树枝跌跌撞撞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度却慢了下来,他实在太累了,受伤的那条腿几乎无法着地,眼皮越来越沉,眼前一阵阵黑。

    这道矮矮的小山梁,就像一条无法逾越的大山脉,薛璋停下脚步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咳嗽几声,艰难的一抬头,突然看见——前面有人!

    晨光中有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山梁上,中间还有一块顶部平坦的大石头,他们竟然在下棋。薛璋看见这两个人,立刻就喊出了声:“救命,快救救我!”呼救地声音沙哑艰涩而且异常虚弱,连他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紧接着薛璋认出了那两人。

    一大早谁会在这里下棋?这两人正是仙童清风与梅振衣。今日天还没亮时,清风突然出现在梅振衣面前,对他道:“随我走吧,你不是要眼见薛璋死在面前吗?时辰到了!”

    梅振衣问:“到什么地方去?”

    清风:“八百里外,荒野之中,恐怕还要待一阵子,他死的很慢。”

    梅振衣:“那我们带一盘棋去下吧,你会下棋吗?不会我教你。”

    清风:“手谈吗?我会。”

    于是他们就带着一盘棋来到这个地方,等着看薛璋是怎么死的?薛璋看见他俩的时候,立刻喊救命,而这两人仿佛没有听见,仍然全神贯注的看着棋盘。

    薛璋看见他们,一下子就想起了往事。梅振衣是神医孙思邈的弟子,而他对面的那位童子更了不得,是一位仙家高人,他们一定能救他的命。梅振衣曾经答应过还他三条命,而在场的那位仙童也点头了,无论如何,他们能救他地命也应该救他的命!

    可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山梁上的人好像听不见!薛璋想大声呼喊。一张嘴却是一阵剧烈地咳嗽,他地胸肺就像残破地风箱快要碎裂一般,随着咳嗽吐出很多带着泡沫的鲜血来。他想快步向前,脚一软却扑倒在地,树枝脱手滚出很远。

    这次他出地动静很大,山梁上的人只要不是聋子就应该能听见。可惜那两人仍在下棋,连头也没抬一下。强烈地求生*支撑着薛璋,他手指抓地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喊:“救命,救命,你们欠我三条命——

    梅振衣就是在这里等薛璋的,眼角的余光早就看见他来了,但是仙童清风面色不变。一直在落子下棋,他也当作没看见陪着清风下棋。

    不知是怎样一股力量一直支撑着薛璋爬上了山梁,他胸前的绷带因为与地面的摩擦早已脱落,背后草草包扎的伤口再度挣裂流出汩汩的鲜血,全身还出一股腥臭的气味。树丛中有苍蝇闻到了这股气味,纷纷飞落到他地身上,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条污血拖曳的痕迹。

    薛璋已经爬到了两人眼前,就在摆棋盘的那块大石下面,再说看不见那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下棋的两个人偏偏就是对他视而不见。梅振衣看见这一幕也心下恻然,他已知道薛璋会死在此地,死就死呗,但没想到他会死的如此肮脏、如此污秽、如此下贱。

    薛璋艰难地仰起上身,鼓足生命中最后一点力量,抬起了手,指向上方道:“欠我三条命。怎可言而无信!”

    这一只肮脏的、血肉模糊的手几乎快够到棋盘了,就在这一刻,薛璋的动作僵住了一刹那,然后软软的倒了下去。他死了,脑袋侧着枕地,眼睛睁的大大的,仍死死的盯着梅振衣——薛璋死不瞑目!

    清风终于开口说话了,落下一枚棋子淡淡道:“这种人,只记得别人欠他什么,却从来不知自己欠下什么。”

    梅振衣此时想起了钟离权曾叮嘱的话。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问道:“请问清风仙童,何为天刑雷劫?”

    清风抬头看了他一眼:“是你师父要你在此时问我的吗?你真地要问吗?”

    梅振衣:“是的,我也是真的想问。”

    清风一指躺在地上薛璋:“眼前就是天刑雷劫。”

    “什么?这不是刀兵之祸吗,是他自作孽。也算天刑雷劫?那么这飞升之劫未免太简单了!”梅振衣很诧异的反问。

    清风摇了摇头:“你错了。这种人有什么仙人飞升的劫数好谈?我是说眼前所见,便在你的天刑雷劫之中。假如你将来真有飞升的仙缘。”

    梅振衣:“我的天刑雷劫?不解何意,请仙童指教!”

    清风:“此人身受的刀枪,与你无关,但他那满腔的怨念深入神髓,可都是冲着你地,你应该感受到了。”说话的同时伴随着一道神念印入梅振衣的神识,解释了天刑雷劫是怎么回事。

    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天刑砺雷,修行人飞升成仙时面临的最终天劫,竟然如此简单。它包含两种力量,一种是针对形体地,另一种是针对元神地。

    所谓针对形体的力量,就是修行人这一生对世上有灵众生造成地所有伤害,那一刻全部凝聚在一起还加己身。打个比方,这一辈子你砍过人多少刀,在天刑雷劫中,就要承受这么多刀一起砍过来的力量,不论你是在战场上杀敌,还是做强盗杀人。

    所谓针对元神的力量,就是修行人这一世所承受的所有心念,包括所有人对他产生的怨恨、感激、爱恋、恐惧、敬畏等等等等,都会在那一刻全部集中出现,形成一股精神力量逼入元神中。一种心念也许很微弱,动摇不了高人定力,但这么多心念集中在一起,那是一股相当强大的精神力量,能形成一种伤害或是一种极大的干扰。

    这两种力量是同时出现的,它们到底有多强大,与飞升之人这一世的经历有关,每个人面对的天刑雷劫,情况可能是不一样的。

    梅振衣愣了半天,下意识的开口道:“这不公平!”

    “哦,怎么不公平了?”清风反问。

    梅振衣:“比如梅毅。他这一生经历过千军万马,既曾斩妖除魔也曾杀人无数,难道将来面临天刑雷劫时,这些攻击之力全部会加在他自己的身上吗?”

    清风淡然点头:“是地,如果他能有这一天的话。不仅如此,倒在他面前的对手。所有的恐惧、惊怖、怨恨之念,也会一起出现在天刑雷劫中侵扰元神。”

    梅振衣有些激动的大声道:“所以说这不公平,梅毅是百战将军,他一生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将军阵上杀敌,有功无错!”

    清风仍然在点头:“你说地对,梅毅是个好人,我知道。连我都愿意帮他。但这些与天刑雷劫无关。”梅振衣:“照这么说,难道将军不可杀敌了?”

    清风一皱眉,很奇怪的反问:“将军为何不杀敌,你在胡扯什么?”

    梅振衣:“怎么能说我胡扯,不是在谈天刑雷劫吗?”

    清风:“修行修行,就是修于行止,身为将军尚不杀敌。还谈什么修行?连修行都谈不上,还谈什么飞升?”

    “但是……”梅振衣欲言又止。

    清风接着道:“天刑雷劫只是了断这一世的因果,你能了断就了断。照你的说法,众生生死轮回,飞升却可脱其外,这不也是人世间最大的不公平吗?……飞升自有天劫,所谓天地不仁、天道无私亦无亲,你到了境界自会明白的。……天刑雷劫与你说的公不公平没有关系,就看你怎么去解悟。”

    梅振衣默然半响,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清风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你现在是否明白,为什么师父不会告诉弟子何为天刑雷劫了?”

    梅振衣还在思索,愣愣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清风:“世间心性洗炼,凡事不为成仙而做,也不为成仙而不做。仙道哪有那么简单,不是你想着成仙而去修行道法就能成仙。做为修行人,遇到当为之事,难道还能不去做吗?”

    梅振衣表情有些怔,脱口道:“当然不能,照你刚才所说。修行就是修于行止,当为则为,否则还谈什么修行?”

    清风:“说地不错,假如不是如此,连大成真人之境都堪不破。还谈什么飞升成仙?”

    梅振衣长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你这是在给我找麻烦啊,点破天刑雷劫之后。确实很难再修行。”

    清风仍是淡淡的表情,点了点头道:“你的悟性不错,就是在给你找麻烦!假如有人知道了这些,往往遇事不知所措。比如那梅毅,他在两军阵前到底是杀敌还是不杀敌?如果不杀敌,就将被敌所杀或于心有愧或战败获罪,但如果杀敌,将来飞升之时那一剑等于砍向自己。”

    梅振衣摇头道:“战场上生死之间,哪能有这种犹豫?普通人没这些烦恼,也不会想到自己要成仙时会如何。”

    清风却不放过他,仍然追问道:“修行人呢,有仙缘的修行人呢,如果知道了这一切,该怎么办?”

    梅振衣想了想:“无论想不想成仙,也一样得杀敌,将军阵上不杀敌就不是将军,若做为修行人,他也不可能再有精进了,还谈什么飞升?”

    清风:“这就对了,你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你有悟性。但仅有悟性是不够的,有时悟性太好反而是麻烦。”

    梅振衣垂下头道:“是啊,点破天刑雷劫,不知会对我今后的所作所为有怎样的影响,只要我知道这件事,心中恐怕总有挂碍。所以修行人飞升之前是不应该知道这些地,都有哪些仙人曾有这种遭遇呢?”

    清风:“没有,我没听说过,未成仙之前了悟天刑雷劫的,你是第一个,当然了,前提条件是你将来能够飞升成仙,谈这些才有意义。”

    梅振衣:“为什么要向我点明呢,我觉得这是你和我师父串通好的。”

    清风:“因为我觉得你很特别,据我来到芜州前后亲眼所见,你绝不是普通的修行弟子,所以才向你点明,让你在飞升之前就经历修行中最大的考验。”

    他刚说到这里,远处突然传来人声,山梁下的小树林中钻出几名拿刀的士兵,一边走还一边说话:“这里有血迹,还有脚印,应该是逃往这个方向去的。”还有人道:“薛璋那厮受了伤,逃不远的,快追!”

    清风一挥衣袖,隐去了他与梅振衣的身形,他们能看见那些士兵,士兵们却看不见他俩。士兵们很快就顺着血迹追到了山梁上,立刻就现了死在地上地薛璋,有人叫了一声道:“他就是薛璋,已经死了!”

    另一人道:“拿下级,回去领功!”说完话手起刀落,砍下薛璋的头颅,抓髻将这颗脑袋拎了起来。薛璋的脑袋就在梅振衣的面前晃来晃去,那到死也没有闭上的眼睛此时也不知看向何方。

    “你们快看,这地上金光闪闪的是什么?……是金叶子,这厮身上带了不少金叶子,我们了!”有人眼尖,看见薛璋爬过的带着血污的地上,有几片金光闪闪的东西,拣起来一看,竟然是金叶子。

    原来刚才薛璋抓地爬行的时候,衣襟被拖开了,怀中地金叶子也散落了出来。有了这个现,那几人赶紧把地上的金叶子都拣了起来,又把薛璋无头的尸体翻了过来,仔细搜索了一番,找出一块鱼符和另外几片金叶子。

    提着薛璋人头的那名军士像是个领头的,贼溜溜地看了看左右,现四下无人,招呼其余人道:“这金叶子我们就分了,谁也别说,大家都一笔财。至于这人头嘛,一起拿回去领功!”

    几名兵士分了金叶子,拎着薛璋地级兴高采烈的走了,一边还在兴奋地大声议论,有了钱晚上去哪里风流快活?此处只留下一具被翻的乱七八糟的无头尸体,有不少苍蝇绕着尸体嗡嗡的飞来飞去。

    清风叹息一声,一弹指,一阵微风扫过,这尸体连同地上的血污都在风中化为无形。梅振衣皱了皱眉头道:“在他临死之前,我是不是该告诉他,那三条命早已相还清风盯着梅振衣,眼神中大有玄机:“即使你告诉他,他临死之前就不会恨你了吗?只怕怨念更深!……你根本就没打算对这种人说什么废话,也没必要说。可是知晓天刑雷劫之后,也难免动念,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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