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花开不择贫家地,月照山河到处明。世间只有人心恶,万事还须天养人。知盲聋音痖家谊富,智慧聪明却受贫。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古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那里也有三五千人家,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多路。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

    只说宋公明独自一个,背着些包裹,迤里来到清风镇上,便借问花知寨住处。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报。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年少的军官来,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见:

    齿白唇红双眼俊,两眉入鬓常清,细腰宽膀似猿形。能骑乖劣马,爱放海东青。百步穿杨神臂健,弓开秋月分明,雕翎箭发进寒星。人称小李广,将种是花荣。主出来的年少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清风寨武知寨小李广花荣。

    宋江见了。看那花荣,怎生打扮?但见:

    身上战袍金翠绣,腰间玉带嵌山犀。

    渗青巾帻双环小,文武花靴抹绿低。

    花荣见宋江,拜罢,喝叫军汉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住宋江,直到正厅上。便请宋江当中凉床上坐了,花荣又纳头拜了四拜。起身道:“自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不知曾到也否?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称平生渴仰之思。”说罢,又拜。宋江扶住道:“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

    花荣斜坐着。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磨难!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却又理会。”

    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

    花荣道:“前次连连奉书去,拜问兄长,不见回音。后闻知令弟说,兄长在白虎山孔太公上,也特地要差人请兄长来此间住几时。今蒙佳兄不弃到此,只恨无甚罕物管待。”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

    当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皱了双眉说道:“兄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什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宋江道:“却又作怪!我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

    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弟说口,这清风寨还是青州紧要去处。

    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远近强人,怎敢把青州搅得粉碎。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这厮又是文官,又没本事。自从到任,把此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殴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

    宋江听了,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又不合活生世,亦且他是个文墨的人,你如何不谏他。他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

    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来日公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贤弟若如此,见常也显你的好处。”花荣夫妻几口儿,朝暮臻臻至至,供茶献酒供食,伏侍宋江。当时就晚,安排床帐在后堂轩下,请宋江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筵宴管待。

    话休絮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吃了四五日酒。花荣手下有几个梯己人,一日换一个,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落宫观寺院,闲走乐情。

    自那日为始,这梯己人相陪着闲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闲玩。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栏并茶房酒肆,自不必说得。当日宋江与这梯己人在小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酒肆中饮酒。临起身时,那梯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自取碎银还了。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去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又得身闲。自此每日拨一个相陪,和宋江缓步闲游。又只是宋江使钱。自从到寨里,无一个不敬他的。

    当下宋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不觉又早是元宵节到。 小李广花荣至日,晴明得好。花荣到已牌前后,上马去公内,点起数百个军士,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又点差许多军汉,分头去四下里守把栅门。未牌时分回寨来,邀宋江吃点心。

    宋江对花荣说道:“听闻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欲去观看观看。”

    花荣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长去看灯,正当其理。只是奈缘我职役在身,不能勾自在闲步同往。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早早的便回。弟在家专待,家宴三盅,以庆佳节。”

    宋江道:“最好。”

    却早天色向晚,东边推出那轮明月上来。正是:古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斋当晚,宋江和花荣家亲随梯己人,两三个跟随着宋江缓步徐行,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不计其数。灯上画着许多故事,也有剪采飞白牡丹花灯,并荷花芙容异样灯火。

    四五个人手厮挽着,来到土地大王庙前,看那小鳌山时,怎见的好灯?但见:斋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梅灯,晃一片琉璃。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银蛾斗彩,双双随绣带香球。雪柳争辉,缕缕拂华幡翠。村歌社,花灯影里竞喧阗。织妇蚕奴,画烛光中同赏玩。

    虽无佳丽风流曲,尽贺丰登大有年。斋当下宋江等四人,在鳌山前看了一回,迤里投南看灯。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一夥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彩。宋江看时,却是一夥舞鲍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梯己人,却认的社火队里,便教分开众人,让宋江看。那跳鲍老的,身躯纽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只见这墙院里面,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听得宋江笑声,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的宋江,便指与丈夫道:“兀那个黑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刘知寨听了,吃一惊。便唤亲随六七人,叫捉那个笑的黑汉子。

    宋江听得,回身便走。走不过十余家,众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拿了来,恰似皂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里,用四条麻索绑了,押至厅前。那三个梯己人,见捉了宋江去,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叫解过那厮来。众人把宋江族拥在厅前跪下。

    刘知寨喝道:“你这厮是清风山劫强贼,如何敢擅自来看灯!今被擒获,你有何理说?”

    宋江告:“上人自是郓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间多日了。即不会在清风山打劫。”

    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喝道:“这厮兀自赖哩!你记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时?”

    刘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掳劫在那里,今日何能勾下山来?却到我这里看灯?”那妇人便说:“你这厮在山上时,大落落的坐在中间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里采人。”

    宋江道:“恭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到把我强扭做贼?”

    那妇人听了大怒,指着宋江骂道:“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

    刘知寨道:“说得是。”喝叫取过批头来打那厮。一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便叫:“把铁锁锁了,明日合个囚车,把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

    去说相陪宋江的梯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罢大惊,连忙写一封书,差两个能干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亲随人赍了书,急忙到知寨门前。

    把门军士入去报覆道:“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那亲随人将书呈上。刘高拆开封皮,读道:“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亲刘丈,近日从济州来,因看灯火,误犯尊威,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照察不宣。”

    刘高看了大怒,把书扯的粉碎,大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道是刘丈?俺须不是你侮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书人推抢出去。

    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急急归来禀覆花荣知道。花荣听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备我的马来。”花荣披挂,拴束了弓箭,掉枪上马,带了三五十名军汉,都拖枪拽棒,直奔到高寨里来。把门军人见了,那里敢拦当。见花荣头势不好,尽皆吃惊,都四散走了。花荣抢到厅前,下了马,手中拿着枪。那三五十人都两摆在厅前。

    花荣口里叫道:“请刘知寨说话。”刘高听得,见花荣头势不好,惊的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官,那里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高不出来,立地一回,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那三五十军汉一齐去搜时,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铁索锁着,两腿打得肉绽。几个军汉,便把绳索割断,铁锁打开,救出宋江。

    花荣便叫军士先送回家里去。花荣上了马,绰居手,口里发话道:“刘知寨!你便是个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荣?谁家没个亲眷,你却什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直拿在家里,强扭做贼?好欺负人!明日和你说话,却再理会。”

    花荣带了众人,自回到寨里来看视宋江。却说刘知寨见花荣救了人去,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

    那二百人内,新有两个教头。为首的教头,虽然了得些枪刀,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不从刘高。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把门军士人去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谁敢先入去,都惧怕花荣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却见两扇大门不关。

    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着,左手拿着弓,右手挽着箭。众人拥在门前。众人都拥在门前。花荣竖起弓,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刘高差你来,休要替他出色。你那两个新恭教头,还未见花知寨的武艺。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后你那厮们要替刘高出色,不怕的人来。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头。”

    搭止箭,拽满弓,只一箭,喝声道:“着!”正射中门神骨朵头。众人看了,都吃一惊。花荣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们众人再看我这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头盔上朱缨。”飕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缨头上。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花荣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的教头心窝。”

    那人叫声,却要转身先走,众人发声喊,一齐都走了。花荣且教闭上寨门,却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说道:“小弟误了哥哥,受此之苦!”

    宋江答道:“我却不妨,只恐刘高那厮,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个常便。”

    花荣道:“小弟舍着弃了这道官诰,和那厮理会。”宋江道:“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教丈夫打我这一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发,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三。

    耐刘高无礼,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合个囚车盛我。要做清风山贼首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力救,便有铜唇铁舌,也和他分辩不得。”花荣道:“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写了刘丈。便是忘池忌讳这一句话。如今既已救了来家,且却又理会。”

    宋江道:“贤弟差矣。既然吃你豪势,救了人来。凡事三思而后行,再思可矣。自古道:‘吃饭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急使人来抢,又被你一吓,尽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罢。必然要和你动文书。今晚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你明日却好和他白赖。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时,你便和他分说不过。”

    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高明远见。只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宋江道:“不妨,事急难以担阁,我自捱到山下便了。”当日敷贴了膏药,吃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荣处。黄昏时分,便使两个军汉送出栅外去了。宋江自连夜捱去,不在话。

    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个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花知寨分英勇了得,谁敢去近前当他弓箭。”两个教头道:“着他一箭时,射个透明窟宠,却是都去不得。”

    刘高那厮,终是个文官,还有些谋略计。花荣虽然勇猛豪杰,不及刘高的智量。正是:“将在谋而不在勇。”当下刘高寻思起来:“想他这一夺去,必然连夜放他上清风山去了。明日却来和我白赖。便争竞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斗殴之事。我却如何奈何的他。我今夜差二三十军汉,去五里路头等候。倘若天幸捉着时,将来悄悄的关在家里。却暗地使人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就和花荣一发拿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时我独自霸着这清风寨,省得受这厮们的气。”

    当晚点了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就夜去了。约莫有二更时候,去的军汉,背剪绑得宋江到来。知寨见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计。且与我囚在后院里,休教一个人得知。”连夜便写了实封申状,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州府飞报。

    次日,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坐视在家,心晨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来采着。刘高也只做不知。两下都不说着。且说青州府知府,正值陛厅坐公座。那知府覆姓慕容,双名彦达,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为。正欲回后堂退食,只见左右公人,接上刘知寨申状,飞报贼情公事。知府接来,看了高的文书,吃了一惊。便道:“花荣是个功臣子,如何结连清风山强贼?这罪犯非小。未委虚的。”

    便教唤那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分付他去。 青州三军官:花荣、秦明、黄信原来好个都监,姓黄名信,为他本身武艺高强,威镇青州,因此称他为镇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第一便是清风山,第二便是二龙山,第三便是桃花山。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黄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因此唤做镇三山。那人生的如何?但见:知相貌端方如虎豹,身躯长大似蛟龙。平生惯使丧门刃,威镇三山立大功。古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府的言语,出来点起五十壮健军汉,披挂了衣甲,马上擎着那口丧门刃,连夜便下清风寨来,迳到刘高有下马。刘知寨出来接着,请到后堂叙礼罢,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赏军士。

    后面取出宋江来,教黄信看了。黄信道:“这个不必问了。连夜合个囚车,把这厮盛在里面,头上抹了红绢,插一个纸旗,上写着‘清风山贼首郓城虎张三’。”

    宋江那里敢分辩,只得由他们安排。黄信再问刘高道:“你拿得张三时,花荣知也不知?”

    刘高道:“小官夜来二更拿了他,悄悄提得来,藏在家里。花荣只知道张三去了,自坐视在家。”

    黄信道:“既是恁的,却容易。明日天明,安排一付羊酒,去大寨里公厅上摆着,却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预备着。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只推道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求置酒劝谕。赚到公厅,只看我掷盏为号,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里去。此计如何?”

    刘高喝彩道:“还是相公高见,此计大妙!却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当夜定了计策。

    次日天晓,先去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预先埋伏了军士。厅上虚设着酒食筵宴。早饭前后,黄信上了马,只带三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军人入去传报。花荣道:“来做什么?”军汉答道:“只听得教报道:黄都监特来相探。”

    花荣听罢,便出来迎接。黄信下马,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便问道:“都监相公有何公干此?”

    黄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唤发落道:为是你清风寨内文武官僚不和,未知为甚缘由。知府诚恐二官因私仇而误其公事,特差黄某赍到羊酒,前来与你二官讲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便请足上马同往。”

    花荣笑道:“花荣如何敢欺罔刘高。他又是个正知寨,只是本人累累要寻花荣的过失。不想惊动知府,有劳都监下临草寨。花荣将何以报。”

    黄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为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动时,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着我行。”

    花荣道:“深谢都监过爱。”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首上马。花荣道:“且请都监少叙三杯了去。”黄信道:“待说开了,畅饮何妨。”花荣只得叫备马。当时两个并马而行,直来到大寨下了马。

    黄信携着花荣的手,同上公厅来。只见刘高已自先在公厅上。三个人都相见了。黄信叫取酒来,从人已自先把花荣的马牵将出去,闭了寨门。花荣不知是计,只想黄信是一般武官,必无歹意。

    黄信擎一盏酒来,先劝刘高道:“知府为因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忧心。今日特委黄信到来,与你二公陪话。烦望只以报答朝廷为重。再后有事,和同商议。”

    刘高答道:“量刘高不才,颇识些理法。何足道哉,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我二人也无甚言语争执。此是外人妄传。”

    黄信大笑道:“妙哉!”刘高饮过酒,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虽然是刘知寨如此说了,想必是闲人妄传,故是如此。且请头一杯”。

    花荣接过酒吃了。刘高拿副台盏,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动都都监相公降临弊地,满饮此盅。”黄信接过酒来,拿在手里,把眼四下一看了,有十数个军汉族上厅来。

    黄信把酒盏望地下一掷,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两边帐里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一发上,把花荣拿倒在厅前。黄信喝道:“绑了。”花荣一片声叫道:“我得何罪!”黄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结连清风山强贼,一同背反朝廷,当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惊动拿你家老小。”

    花荣道:“相公也有个证见。”黄信道:“还你一个证见。教你看真赃正贼。我不屈你。左右,与我推得来。”无移时,一辆囚车,一个纸旗儿,一条红抹额,从外面推将人来。花荣看了,见是宋江陷着,目睁口呆,面面厮觑,做声不得。

    黄信喝道:“这须不干我事,见有告人刘高在此。”

    花荣道:“不妨,不妨。这是我的亲眷,他自是郓城县人。你要强纽他做贼。到上司自有分辩处。”

    黄信道:“你既然如此说时,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分辩。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就要你同去。便解投青州。此是知府相公立等回报的公事,不可耽迟。”

    花荣便对黄信说道:“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还有分辩。可看我和都监一般武职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车里。”

    黄信道:“这几件容易,便都依你。就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

    且说宋江、花荣两个骑马在前头,背后车辆载着老小,与后面人马只隔着二十来里远近。前面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一般形势,中间却是一条大阔驿路。两个在马上正行之间,只听得前山里锣鸣鼓响。花荣便道:“前面必有强人。”把枪带住,取弓箭来整[3]顿得端正,再插放飞鱼袋内,一面叫骑马的军士,催趱后面两起军马上来,且把车辆人马扎住了。宋江和花荣两个引了二十余骑军马,向前探路。

    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见一簇人马,约有一百余人,前面簇拥着一个年少的壮士。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三叉冠,金圈玉钿;身上百花袍,织锦团花。甲披千道火龙鳞,带束一条红玛瑙。骑一匹胭脂抹就如龙马,使一条朱红画杆方天戟。背后小校,尽是红衣红甲。

    那个壮士,横戟立马,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试,分个胜败,见个输赢。”只见对过山冈子背后早拥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十余人,前面也拥着一个穿白年少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头上三叉冠,顶一团瑞雪;身上镔铁甲,披千点寒霜。素罗袍光射太阳,银花带色欺明月。坐下骑一匹征宛玉兽,手中轮一枝寒戟银绞。背后小校,都是白衣白甲。

    这个壮士,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画戟。这边都是素白旗号,那壁都是绛红旗号。只见两边红白旗摇,震地花腔鼓擂。那两个壮士更不打话,各挺手中画戟,纵坐下马,两个就中间大阔路上交锋,比试胜败。花荣和宋江见了,勒住马看时,果然是一对好厮杀。但见:

    旗仗盘旋,战衣飘扬。绛霞影里,卷几片拂地飞云;白雪光中,滚数团燎原烈火。故园冬暮,山茶和梅蕊争辉;上苑春浓,李粉共桃脂斗彩。这个按南方丙丁火,似焰摩天上走丹炉;那个按西方庚辛金,如泰华峰头翻玉井。宋无忌忿怒,骑火骡子奔走霜林;冯夷神生嗔,跨玉狻猊纵横花界。 对影山二将——吕方郭盛

    两个壮士各使方天画戟,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和宋江两个在马上看了喝采。花荣一步步趱马向前看时,只见那两个壮士斗到深涧里。这两枝戟上,一枝是金钱豹子尾,一枝是金钱五色幡,却搅做一团,上面绒绦结住了,那里分拆得开。花荣在马上看见了,便把马带住,左手去飞鱼袋内取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箭,搭上箭,曳满弓,觑着豹尾绒绦较亲处,飕的一箭,恰好正把绒绦射断。只见两枝画戟分开做两下,那二百余人一齐喝声采。

    宋江把上件事都告诉了,便道:“既幸相遇,就与二位劝和如何?”两个壮士大喜,都依允了。诗曰:

    铜链劝刀犹易事,箭锋劝戟更希奇。

    须知豪杰同心处,利断坚金不用疑。

    秦明、花荣在席上称赞宋公明许多好处,清风山报冤相杀一事,众头领听了大喜。

    后说吕方、郭盛两个比试戟法,花荣一箭射断绒绦,分开画戟。晁盖听罢,意思不信,口里含糊应道:“直如此射得亲切,改日却看比箭。”当日酒至半酣,食供数品,众头领都道:“且去山前闲翫一回,再来赴席。”当下众头领相谦相让,下阶闲步乐情,观看山景。

    行至寨前第三关上,只听得空中数行宾鸿嘹亮。花荣寻思道:“晁盖却才意思,不信我射断绒绦,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段,教他们众人看,日后敬伏我。”把眼一观,随行人伴数内却有带弓箭的,花荣便问他讨过一张弓来。

    在手看时,却是一张泥金鹊画细弓,正中花荣意。急取过一枝好箭,便对晁盖道:“恰才兄长见说花荣射断绒绦,众头领似有不信之意,远远的有一行雁来,花荣未敢夸口,这枝箭要射雁行内第三只雁的头上。射不中时,众头领休笑。”花荣搭上箭,拽满弓,觑得亲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

    但见:鹊画弓弯满月,雕翎箭迸飞星。挽手既强,离弦甚疾。雁排空如张皮鹄,人发矢似展胶竿。

    影落云中,声在草内。天汉雁行惊折断,英雄雁序喜相联。当下花荣一箭,果然正中雁行内第三只,直坠落山坡下。

    急叫军士取来看时,那枝箭正穿在头雁上。晁盖和众头领看了,尽皆骇然,都称花荣做神臂将军。

    吴学究称赞道:“休言将军比‘小李广’,便是养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有幸!”自此梁山泊无一个不钦敬花荣。

    话说当下宋江在马上看时,四下里都有埋伏军马,且教小喽啰只往大路杀将去,只听得五军屯塞住了,众人都叫起苦来。

    宋江问道:“怎么叫苦?”众军都道:“前面都是盘陀路,走了一遭,又转到这里。”宋江道:“教军马望火把亮处,有房屋人家,取路出去。”又走不多时,只见前军又发起喊来,叫道:“甫能望火把亮处取路,又有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撒满鹿角,都塞了路口。”宋江道:“莫非天丧我也?”正在慌急之际,只听得左军中间穆弘队里闹动,报来说道:“石秀来了。”花荣在马上看见,把手指与宋江道:“哥哥,你看见那树影里这碗烛灯么?只看我等投东,他便把那烛灯望东扯;若是我们投西,他便把那烛灯望西扯。只那些儿,想来便是号令。”宋江道:“怎地奈何的他那碗灯?”花荣道:“有何难哉!”便捻弓搭箭,纵马向前,望着影中只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红灯射将下来。

    四下里埋伏军兵不见了那碗红灯,便都自乱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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