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荷塘榭,位于远天骄阳照射不到的角度,与炙热隔着一塘幽波与亭亭碧叶,隐藏在竹下荫凉之中,美人榻上,身着浅绯襦裙的少女正在小憩,于蝉声四起里,呼息宁静,夏柯坐在榻前锦墩上,手中一把美人团扇,时不时轻轻摇动,驱赶着蚊蝇,榻侧一个雕花香鼎里,三柱纤长的甜梦香,已经只余短短一寸。

    两只红尾蜻蜓,从莲塘比翼嬉戏着,飞入水榭中,落在一株紫鸢花上,似乎好奇地窥视着榻上小憩的少女,又忽而被一阵轻微地步伐惊起,一前一后地飞过莲塘,在金阳下远远地依然嬉戏着。

    秋月见旖景午睡未醒,将步伐放得更轻,拍了拍全神贯注的夏柯,两人悄悄走开几步。

    “建宁候府的几位娘子来了,与大娘、三娘、六娘来寻五娘说话,这会子正在茶水厅呢,是不是该唤醒五娘?”秋月咬着夏柯的耳朵,与她商量。

    “五娘昨儿个与八娘说了半宿的话,睡得晚了些,今日午睡比往常更沉……若这会子唤醒,只怕精神也会不佳。”夏柯很有些犹豫。

    此时,已经进入了八月,这炎热的天气方才缓和了几分,可这几日接连几拨访客,小娘子们都要待客,自然没有午睡的闲情,好不容易今日才得了空,却不想建宁候府又来了人。

    两个丫鬟说话声音虽放得极低,旖景却还是被扰了清梦,眉心浅浅跳了几下,柔长的睫毛颤动着,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一双略带着朦胧潮湿的乌眸,尚还有七、八分慵懒的空茫,盯着水面看了一阵,方才又清醒了几分,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依然困倦的眼角,这才坐了起来。

    秋月与夏柯见了,连忙上前,一个拧湿了面巾替旖景净面,一个拿起玉梳替旖景整了整发鬓,秋月又低声将建宁候府娘子们来访的事禀了一回:“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唤醒五娘呢,您自个儿倒睁了眼。”

    旖景心下无奈,一连几日,相府与尚书府、孔府的女眷陆续前来,无不明里暗里,兜兜转转地打听祖母对三皇子的态度,想不到外祖家也沉不住气了。

    尚未转过正厅的隔扇,旖景就听见了黄六娘轻脆悦耳,满带着羡慕的话音:“辰姐姐快别谦逊了,如今外头可是街知巷闻,三殿下对姐姐一往情深,因着一时好奇去了千娆阁闹出的风波,都负荆请罪了……早几日那场文士们的诗楼茶会上,三殿下还以一赋对姐姐致意,那一句‘心如婵娟长皎皎,只照良辰冷玉阶’,如今已被诸多郎君口口相传,都道三殿下对辰姐姐的仰慕之情令人感怀,不知多少女子,都满怀羡慕呢,如今,三皇子负荆请罪,以赋呈情的故事,可是锦阳京里最有趣的一段佳话。”

    旖景一入茶水厅,第一眼就瞧见了旖辰满面霞飞,垂眸羞坐,无地自容的模样,不由又闷闷地暗叹了一声。

    黄江月一见旖景,连忙笑着迎上前来:“听说阿景在午睡,咱们一来,倒是扰了你的清静。”

    旖景与诸位表姐见了礼,陪着旖辰坐下,看了一眼双目熠熠的黄六娘,浅浅一笑:“六表姐,旁人不知大姐姐的性子,你却应该是清楚的,何必拿这些流言蜚语来臊人。”

    黄五娘原本听说千娆阁的风波,尚还有些兴灾乐祸,只以为圣上虽有意让旖辰为三皇子妃,无奈三皇子却并不满意,否则也不会去妓坊寻欢,后来又听母亲说起,只怕这风波一起,大长公主便不会接受这门亲事,心里更是生出无限期待来,在她眼里,三皇子自然要比四皇子俊美得多,虽说因千娆阁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可也算不得什么,一个妓子而已,不过一个玩物,又何必太在意。

    若是大长公主拒了这门亲事,自己未必无望成为三皇子妃。

    可不过几日,又听说了三皇子负荆请罪的事儿,紧跟着那场诗楼茶会,三皇子又当众以一赋对旖辰直抒仰慕之情,甚至将他一腔心意,比作阶前的月色,只望佳人寂寥之时,能这般默默无言地慰藉着,黄五娘又是羡慕,又是妒嫉,自然盼望着大长公主能坚定不移地拒了这门亲事,给她留下一线机缘。

    便忍不住问道:“想来三殿下如此诚心,阿辰当不会再计较那些个流言蜚语,大长公主也会原谅三殿下的一时糊涂吧。”

    三娘其实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听了这话,十分复杂地说道:“要说来,三殿下也不过是一时好奇,才去千娆阁逛了一回,都是那通判府上的公子莽撞,才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祖母她……”

    “误会也好,还是别的也罢,这事情自然有祖母与父母高堂替大姐姐作主,咱们这些小辈可不能人云亦云。”旖景打断了三娘的话,看了一眼颇有些不甘的黄五娘:“五表姐与六表姐好不容易来这一回,莫如别说这些个闲话,咱们玩叶子牌吧,前次我可是输给了你们好几百文钱,今日定要赢回来才好。”

    旖辰松了口气,感激地冲旖景一笑。

    这些时日以来,她虽闭门未出,可连着好几拨贵女来访,无不以这事打趣,又弯弯绕绕的试探,直让她日日煎心,又是羞愧,又是担忧,不得清静,更兼着圣上与父亲又有了一场长谈,言下之意,还是希望她与三皇子定下姻缘,父亲甚是为难,就连母亲,说起这事来,也是忧心不已。

    旖辰本就孝顺,想到自己的婚事引得诸多议论,让长辈们为难,更是焦灼,几乎要心软,接受了这门亲事。

    好在还有一个旖景一直在旁边替她转寰,才不致有更多难堪。

    旖景一直苦劝旖辰:“三殿下这般行为,无非是要逼得姐姐妥协,委实可恨,若他真为姐姐打算,有悔过之心,就不该将姐姐置于风口浪尖,成为他人的谈资,可见三殿下绝非良人,姻缘事关终身幸福,姐姐可不能犯了糊涂。”

    旖辰越发觉得三皇子居心叵测,自然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黄五娘被旖景三两句话搪塞住,尽管不甘,可也不能再追着不放,而三娘打从心底,也不想让长姐成为三皇子妃,她还奢望着三皇子经此一场风波,到底伤了名声,名门望族都不愿让嫡女嫁给这位拈花惹草、寻欢妓坊的皇子,说不定,就被她拣了个缺儿。

    毕竟,圣上与国公府是一定要联姻的,皇后更不愿放弃卫国公府这门姻亲,长辈们心疼嫡女,说不定,就会让庶女顶替。

    三娘第一次觉得庶出的身份也不是那么令人惋惜了。

    故而,竟破天荒地没与旖景作对,反而对打叶子牌的提议十分赞同,磨拳擦掌。

    于是乎,黄六娘才将话题挑起,就这么结束在叶子牌的战局里。

    三娘却没想到,三皇子即使花名远扬,可那些对他神魂颠倒的娘子们却并没有因此黯然神伤,比如黄五娘,根本不觉得三皇子寻欢作乐是什么大不了的缺点,那些个文人墨客,贵族纨绔,有几个没去过妓坊寻欢?只要有所节制,不致于夜夜留连,或者将妓子赎回府里,不过是少年时不羁风流而已,算不得什么。

    而各大贵族,好比左右二相府上,更不会因此就将三皇子瞧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与四皇子相比,一来,三皇子更受圣上与皇后爱怜,二来,身后还有个西梁王室的支持,三皇子妃比起四皇子妃无疑更加显赫,依然是贵族们眼中的香饽饽,要竭力争取。

    三娘那丝希望之光,无疑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奢望而已。

    却说黄五娘,虽然并没有如愿打听得大长公主的态度,但从旖辰与旖景的神色与言辞中,却也咂摸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来,猜测着卫国公府对这门亲事当持排斥的态度,心头便摁捺不住兴奋起来,也没有打牌的心情,将位置让给了黄江月,只在旁佯装观战,却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对三皇子本有企图之心,只觉得几位皇子当中,无论身份尊贵,还是才华风度,三皇子都是首屈一指,虽因着俊美无俦,难免会引那些个美人垂涎,将来争宠之事必不可免,但黄五娘却对自己甚为自信。

    她生得原比旖辰貌美,四艺与之相比也只有更好的,以为凭她的才貌,只要能成三皇子妃,必然拢络得住夫君的欢心。

    卓氏二娘出身不如自己,不以为惧,唯有两个相府的千金,才是劲敌。

    眼下父亲虽不如当年祖父那般受皇室信重,可到底还是建宁候,又有卫国公府这门姻亲,自己未必就没有胜算。

    黄五娘越想越是兴奋,莫名其妙就顾盼神飞起来。

    旖景看在眼里,神情如常。

    毕竟,三皇子就是花心了些,但还不至于宠妾灭妻那般荒唐,前世时,长姐因性情使然,方才郁郁,又不擅长与那些个心怀叵测的娇妾美婢勾心斗角,没少吃暗亏,但三皇子妃的地位,却也没有受过丝毫威胁。

    三皇子虽并非长姐良配,但未必不是他人的佳缘。

    谁之蜜糖,谁之砒霜,实难笃定。

    再说,看黄五娘的情态,显然是对三皇子芳心盟动,旖景也实在无能为力。

    只能祝她好运,将来不要重蹈长姐之覆辄,郁郁抱病,枉废了桃李年华。

    这时自然没有人想到,当三皇子妃的人选议定,随之到来的,竟然是一场血腥阴谋,以致一名如花似玉的少女含冤而亡,青春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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