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势急而持长,滂沱之势,整整两个时辰无半分减弱。

    虞沨入城后直归公主府,更换了湿透的衣袍,尚不及拭净发鬓雨水,便令晴空侍墨,箭袖轻挽,案前正坐,时而凝眉悬腕,时而落笔流畅,当成两封书信,才唤入灰渡,令他立即遣人送去京都。

    灰渡低头细看,见一封给杜宇娘尚且不以为奇,但有一封,却写着三殿下亲启。

    一时愕然。

    “不能耽搁,快去行事。”虞沨展开一本奏章,狼毫笔尖在砚台里悬滞,不抬眼睑,吩咐一句,却是沉思良久,方才落笔,只才写下“微臣于并州禀奏郫南水患”数字,便发出一串急咳,不得不搁笔,掌覆于额,闭目一刻有余,再睁眼时,眸底的沉晦却又归于宁静,却不急着执笔,反而起身,步于窗前,推开半扇雕花,由那苍茫滂沱迎面,湿意染乌了眉宇。

    徘徊、负手、思量。

    再执笔时,方无耽搁之势,一气呵成。

    封于火漆密函,再加特制皮匣附锁,才又唤入灰渡让他再送京都。

    而当灰渡归来之时,却见虞沨已经穿上紫锦薄氅,似乎是要出行,但又似有些不支,半靠于罗汗床上,闭目养神,一时不敢打扰,但轻微的步伐响声却已将虞沨惊醒,有些恍惚的眼神看了灰渡数息,方才握拳掩唇,浅咳一声:“备车,往州衙。”

    起身时却是一个踉跄,连忙以手扶案。

    “世子,雨势未歇,还是待明日再往吧,这些时日在郫南饮食住行皆为简陋,又忙于堤上走访,聚众议事,一日里也就只能睡个两至三时,昨日下午从郫南出发,一路上也没停歇,又淋了那么一场雨,连江汉都撑不住了,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您却不曾有半刻休息……”灰渡抢步上前扶持,破天荒的说了长长一番劝言,脸上尽管黝黑,担忧之情却显于眉宇。

    虞沨揉了揉眉心:“秦相那个耳目,今日一定会留在州衙,他原本不得施德信任,只我今日有意留诸吏在州衙等候,若是不去,耽搁了时机,那话晚了一时半刻漏去京都,一步之差,或就累及全盘,我必须得去。”

    等上了车舆,一路之上,听着车轮辗着雨水轧轧作响,虞沨却又没有半分睡意,指尖轻敲眉心,筹谋不停。

    今日当面质问的那些“权贵”,尚且不足为虑,而诸贵占地之事,倒也不是首重,因放洪及时,灾情受到控制,并未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在这节骨眼广为追究,只能逼得勋贵世家众志城诚,大为不智,他已有九成笃定,金相瞒报水患之外,又瞒匿了疟疾疫情,以金榕中之谨慎,行此为祸之事,必不会广为张扬,不过,应当会拉着他极为重视之握以驻兵之勋贵牟利,因事涉并朔,绕不过当地官员,若不给他们一二利益,又怎能保阴谋万无一失。

    难点就在于,并不知有几家勋贵涉及其中,会否有内乱之患。

    他刚才衡量良久,在上禀圣上水患诸事之余,还是决定略提“风寒”之蹊跷,并有几点提议,若无意外,圣上应会配合。

    至于接下来要演的那一场戏,意在秦相,因为以后行事,还是先争取并州世家的支持,至少,不能与他们成敌对之势。

    而那些收购的黄花蒿,也该是时候准备送来并州了,他委托的是五义盟行事。

    至于三皇子……所托之事与他原本也有益处,以他之计量,当会明白什么时候才是最佳时机。

    原本策定的计划已乱,还另有难解之惑,只好且行且算。

    路程不长,虽因雨急较之耽搁,两刻之后,却已经到了州衙。

    果然,当得虞沨那句稍候与诸位面谈,致使州衙属官济济一堂,不敢早辞。

    虞沨强打精神,不让人看出丝毫疲惫,简短的寒喧之后,入座,有意无意地眼风,扫过其中一个吏目,据察,此人乃秦相耳目,但施德显然对他有所防备,从不曾重用,不过今日目的,却是要通过他来达成。

    “在座诸位,想必已知郫南之事了。”虞沨开门见山,冷眼看着一众官吏唯唯喏喏。

    施德这会子沮丧不已,他之所挑拨那些个“权贵”拥堵城门,且以为以世子之尊,当不会冒险与众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争论,群情激愤中,世子避而不见,势必成对恃之势,待掐算好时机,他再出面,解世子之急,一是在世子面前落个人情,其二也是控制事态,那些个权贵心头怒火得不到发泄,必然会越积越厚,这些天难免再有滋扰,这么一来,世子就无睱他顾。

    哪知世子竟会当众与人对质,并以言辞压服,刚才世子才走,那些人立即作鸟兽散,生怕慢了一步就会遭责一般,哪里需要他这个知州善后,更不提还指望着这帮人连日滋扰了。

    打算落空一步,施德正觉被动,被世子这么当面一问,心下再是一紧:“下官惭愧。”

    “我之任务,是在赈灾察情,至于从前占地一事,已经奏上,圣上对此如何处断,暂且不知,施知州且先别急着告罪。”虞沨略带嘲讽。

    施德一脑门汗,满嘴角疮,神情越发狼狈。

    “至于郫南、汤县两地县令,先放他们归职吧。”虞沨又说。

    施德大惊:“世子,他们可有……”

    “可有什么?瞒灾,还是贪赃,此事疑点甚多,还待细察,底下县丞、主薄之言不过空口之辞,并非实据,而我往郫南一行,却听说两个县令官声甚佳,这匿灾之事究竟如何,还不好说。”虞沨淡淡一言:“施知州不待我身临并州,就将人入狱,太过轻率了。”

    施德连忙起身,似有逼迫之意:“但下官的确未曾获报。”

    “或者是其中出了纰漏也不定,底下人有意瞒灾也不是不可能。”虞沨看了施德一眼:“圣上授命于我严察此事,怎么,施知州莫非是质疑我不辨事非,受人蒙蔽不成?”

    施德心头窝火,可事已至此,诸多地方纰漏,自是不敢固执,只好令人将县令释放。

    “且慢,先送两位县令往公主府,稍后我有疑问得当面一询。”虞沨再又吩咐。

    如此行为,竟是要挖根就底,察明匿灾真相,又怎不让施德惴惴难安,不过此事他已尽失主动,唯有依靠着金相,在京都一番转寰了。

    虞沨眼光到处,见那秦相耳目全神贯注,满面凝肃,若有所思。不动声色的垂眸,忽觉有目眩之意,狠狠掐了掐掌心,才再清醒了几分,便不耽搁,告辞而去。

    雨势依然不减,酉正时分,已经暗如漆夜。

    与那两个县令的谈话,自如虞沨所料,他们一口咬定不曾有匿灾之行,生死攸关之际,也不再忌惮满朝权贵,说起那些被勋贵世家强占的行洪用地,尤其郫南知县,自责不已,称自己身为地方主管官吏,却不查那处原为行洪所用,甚至为保良田,还听取了地主之请,固筑堤防,委实有罪,自请受罚,不过的确没有匿灾之行。

    依虞沨看来,这知县声称一丝半点不知情,委实不合常理,县衙里的备案,可写得清楚明白,行洪滩涂,这四字身为一县长吏,难道会不知含义?无非是顾及诸多贵族,又因水部官员都称无妨,这才睁眼闭眼罢了。

    受责是一定,可死罪却不至于,不该背的黑锅,自然也不应扣在他的脊梁。

    虞沨打发了两人——先在公主府安歇一夜,第二日即可回在职之地,眼下汛情未过,洪涝还未退尽,灾民依然留连失所,有他们两个官声甚好的知县,总比那些贪生怕死,不惜污篾上官的县丞、主薄可靠。

    草草用了晚膳,却仍不安歇,在晴空与灰渡满面担忧,兼无可奈何之下,虞沨开始了与饱睡才醒的江汉商谈。

    却当起身相迎时,几乎站立不稳,跌坐椅中。

    江汉大急,连忙替他诊脉:“世子,您既疑心郫南等县那些‘风寒’患者原是患的疟疾,自己且得当心,您身子本较常人虚弱,更易受染。”

    这话将晴空与灰渡唬得怔在当场,就连灰渡的一张黑面,都渗透出一层苍白。

    江汉悉心诊了一刻脉息,又问世子可有畏寒、酸痛之状,得知并无后,又再细察世子面色,触及掌心,感觉并无浸冷虚汗之状,方才轻吁口气:“应是操劳过度,世子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几句话的事儿,我正是想问疟疾。”虞沨半靠椅中,一手轻揉眉心:“我于医术只是浅知,不太明白这疟疾一旦发作,是否能有效防治。”

    江汉叹息:“济时之前,疟疾无有效防治之方,一旦有人患疾,必成蔓延之势,就算世子称济时之方果然能够起到治愈之效,可依我看来,防却甚难。”

    “也就是说,即使眼下将疟疾患者隔离,也难以控制蔓延之势?”虞沨蹙眉,他日日焦心,皆为疟疾暴发,原本想着若尽快察实,或能挽回暴发之势:“这疟疾究竟是以何因传染?”

    “说起这点,又是一个难解之惑。”江汉也甚是无奈:“起初以为是人与人接触,飞沫传染,可就算从前一旦发现疟疾患者,便烧死活埋,也难以控制暴发之势,后来,有医者称为‘瘴气’造成,并非接触传染,只要地生瘅毒,就会致病,可这何为‘瘅气’却又众说纷芸,只知或有洪涝、干旱之地,多会发生疟疾。”

    “不仅于此,就算没有天灾,各地偶尔也会暴发……但济时曾有论断,并记于医书,流传于世,不过是否如他所载那般,还是无法证明,因他所说那些个名词,竟是闻所未闻。”江汉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又说疟疾患因,是一种‘按蚊’叮咬传播,又说部份人体内有寄生疟原虫,若有蚊虫叮咬这类人的血液,也会传染他人,又总结了染疟者之潜伏期,大致在十二至三十日,据济时之见,眼下防范甚难,因蚊虫叮咬实在难防,又因各人体质不一,用黄花蒿氽水洗身法也未必有效,只书中有记,济时之母蔷薇娘子曾说疟疾有防治妙方,不过当今世上没那种药物罢了。”

    虞沨自是听得满头雾水,不知“按蚊”何物,更不知寄生疟原虫又是什么。

    “总之,假设那些‘风寒’患者实为身染疟疾,那么,暴发之势是否在所难免?”虞沨又问。

    “应当如是,唯有及时救治,才是唯一的办法。”江汉说道。

    既然暴发蔓延之势难免,虞沨凝眉,半响冷笑:“那么,也只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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