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有苍白的阳光总算照透灰云,笼罩天地的阴霾冷清终于被这并不强烈却也分明的亮色驱散,红叶下青幕围成的戏台上,伶人已经吚吚呀呀地开唱,晴雪芦里,黄六娘总算瞅了个空,将旖景拉去了外头说私话。

    “没想到七妹妹会嫁入王府里头,将来与你倒成妯娌了。”黄六娘话虽如此,脸上却有一层阴郁:“她原是我堂妹,血缘至亲,论理我不该背着她嚼牙,不过阿景,我真觉得五姐姐的事儿与她有关,事情就这么巧?只有她送了几件衣裳,偏偏那丫鬟就发了痘疹,再加上云水僧……就算你说我多疑,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将来小心着她。”

    旖景便知道大舅舅没将三房与黄陶“有染”的事告诉六表姐,其实仅凭这些怀疑推测,还不足以坐实江月的罪恶,但建宁候已经对三房极度怀疑,更兼着旖景早知江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对黄陶兄妹示好,连她自己的闺誉都能搭上,别人的性命,只怕在江月眼里更不相关。

    但到底难察实据,黄六娘又已出嫁,这事情暂时隐瞒也好,免得六娘冲动起来,当面质问江月,打草惊蛇什么的倒不担心,可仅凭推断便质疑亲族,传扬出去反而对六娘不利。

    旖景遂笑着颔首:“我也不怕家丑外扬,其实将军与夫人为了私利,与我实不对付,就连对世子,他们也是包藏祸心。”便将新婚之初,小谢氏先送了份“绝嗣药”的大礼,又企图利用冬雨下毒暗害世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六娘:“阿月嫁了过来,必会以夫家利益为重,将来与我只怕不能和睦,外祖母跟前儿,我还得靠大舅舅母与六姐姐多多转寰,免得她老人家错怪了我。”

    紧跟着又把“聘礼”那场风波告诉了黄六娘。

    黄六娘啧啧称奇:“镇国将军怎么也算宗室,将军夫人又出自公候之家,想不到竟这般下作,就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人……多亏了阿景你应对得宜,否则以祖母的心性,怎么也不会眼看着候府名誉有损,只怕咬牙也得让父亲陪上这么大笔嫁妆,便宜了小人,这回我倒是想看,没了王府援手,镇国将军还会不会风光大聘。”

    旖景笑道:“必是不会,我察了察他们的底儿,听说将军并不擅长庶务,又一昧图利,总想着靠商事发财,可惜时运不济,亏空不少,就算他有那么大方,眼下也拿不出那么大笔聘金。”

    虞栋这些年笼络交好的人,多数是其部卒,也不是没有勋贵,不过是酒肉之交罢了,涉及利益,哪肯支援他这么大笔财物,再者旖景相信大舅舅对三舅一家疑心不去,就算虞栋风光大聘,也不会陪给江月这么大笔嫁妆,声名儿什么的全靠人嘴,贵族们眼睛可都雪亮,虞栋想借舆论给候府施压,说不定反而会自取其辱。

    “等将军府过了定礼,我再怎么疑心七娘,终归还是姐妹,总会回去给她添妆,到时也就知道了,就算聘金丰厚,为了体面嫁妆也得厚备,那也应由三叔三婶自己想法子,凭什么都交给公中。”黄六娘挑了挑眉。

    正在亭子里说着话,却见那边秦子若袅袅婷婷行来,旖景自然不再提这些家事,笑面相迎。

    “寿星怎么抛下咱们在那儿,躲在这处说什么悄悄话?”子若傍着旖景坐下,忽又醒悟过来:“是了,听说黄七姐姐与虞二郎定了亲,就快成阿景的妯娌,莫非是在商量添妆的事儿?也说给我听听,正为这事发愁呢。”

    旖景与六娘对视一眼,只淡淡说道:“我倒没打算给阿月添妆。”

    秦子若惊讶地微张了嘴,全然不信:“我可知道阿景与阿月本就是表姐妹,打小就亲近……”

    “子若糊涂了?阿景既然嫁入王府,就得从夫家,七妹妹若是嫁去别家,阿景自然该为姐妹添妆,偏偏又是嫁来王府,这妯娌之间,可没有添妆的道理。”黄六娘说道。

    其实贵族之家,彼此联姻错综复杂,好比旖景与江月这样的情况,私下添妆也并无不可,不过旖景想着既早晚要“兵戎相见”,何必再顾这些面子情,她这态度一拿,也省得将来再与江月姐姐妹妹的虚伪,之所以对秦子若直言不讳,也算对“公众”昭示,她和江月的感情并不似大家以为的那般亲近罢了。

    免得等将来闹得不可开交时旁人太过惊讶。

    当回晴雪庐,八娘又把旖景拉在一旁,支支吾吾提说想在王府陪着多住几天,旖景今日看她心怀郁郁,又听说这段时日都是这般,当然想起八娘对虞洲的“热情”,这会子自然不肯留她,可一些话当着在场众人也不好直劝,暂且婉拒着:“八妹妹也知道,二郎就快大婚,二婶为了筹办婚宴的事儿忙得不可开交,王府里难免琐碎,咱们两家隔得近,什么时候来小住不得,这会子却大不方便,等忙过这事儿,转眼又要过年……还是等开春,那时天气也暖和了,园子里的景致也好,再邀八妹妹住上一段。”

    八娘难掩失望,却也没再坚持,红着脸盯着台上的热闹,心里只觉哀伤。

    其实她提出这请求,倒也没有什么目的企图,无非就想借机多见见虞洲,她甚至从没奢望过什么,明知自己是庶出的身份,终究是不可能嫁入宗室,可小女儿情思恍恍,一想到虞洲只觉心如鹿撞,自从得知江月与虞洲定亲,更是自哀自怜无可奈何,却终是难以割舍。

    也就是想与心上人相处些时候,等虞洲娶了亲,今后更得避讳了。

    旖景将八娘的患得患失看在眼里,也是暗暗一叹,她晓得八娘一惯懦弱,即使对虞洲倾心,也不会谋算那些阴晦肮污的事儿,不过情窦初开的年华,明知是镜花水月也难以忘怀,一时的忧伤只怕难免,等过了这一段,是该找个时候好好开解八娘一番。

    不过虞洲却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倘若让他与八娘有了接触来往的机会,等他瞧出八娘的心思,说不定会加以引诱,八娘单纯,必中他的甜蜜陷井,为人利用。

    一定不能给两人私下接触的机会。

    旖景又一转眼,瞧见杨柳也是心事忡忡的模样,便坐了过去,笑着打趣道:“上回听你家太太提起,阿柳正在议亲,眼下可是定了?”自从杨妃那场事故,旖景这边是绝没有泄漏出去半点风声,卓妃与韦妃却没管得住嘴,故而卓应瑜与韦十一娘都听说了杨妃“暴病”真相,原本剑拔弩张的敌对双方,随着杨妃刺杀太子妃挑破真相,韦妃才知自己当年是受太子妃的算计小产,再不怨恨杨妃,韦十一娘也没再因为“家仇”针对杨柳,兼着旖景与她们逐渐交好,韦、杨两家前嫌尽弃,韦十一娘也将杨柳当成了闺中知己。

    韦夫人看着杨柳虽有些孤傲,性情却并不冷硬,又爱惜她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华,更关键的是晓得世子妃与杨柳亲近,遂起了与杨家联姻的心思,打算为娘家侄子求娶杨柳。

    旖景听杨母的口吻,似乎也认同这门亲事,想着应是八九不离十,这时才问杨柳。

    杨柳面颊一红,狠捏了一下旖景的手指:“要好的这几个人,就数你年龄最小,倒嫁在前头,仗着已是媳妇的身份,就会拿我们打趣。”

    “我是见你心神不宁,这才担心,却被你当成驴肝肺。”旖景笑着说道:“怎么,对冯家郎君不满意,阿柳瞧上了谁家公子,不怕说出来,我给你做媒。”

    这回脚背上又挨了重重一踩,杨柳更是双颊染红,却忙不及地解释道:“我是想着应瑜的事儿,刚刚她和我说了好些话,我替她难受……”旖景歪过头看,却见韦十一娘正与卓应瑜有说有笑,评价着台上伶人的唱腔身手,就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柳:“我怎么瞧着,应瑜心情正好?”

    杨柳轻轻一叹:“十一娘是个粗心的,拉着应瑜说笑,她也不好表露出来。”

    旖景想到那时有意“结交”韦、卓两个小娘子,从表面上看,十一娘城府微深,卓应瑜倒是个直肠子,两年过去,岁数渐长,应瑜的性情倒真收敛下来,再不似从前一点就着。

    真不知如此算不算好。

    旖景便问:“我今日忙,倒没时间与她交心,出了什么事儿?”

    杨柳摇了摇头:“还不是因为婚事,她也可怜,幼时父母双亡,连个兄长姐妹又都没有,虽说卓尚书与卓夫人待她不错,可应瑜始终有寄人篱下的愁苦,有的事情,终究是亲疏有别,这回卓妃小产,卓夫人一门心思都在亲生女儿身上,自然忽略了应瑜,她过了年可就十八了,婚事还没着落,前些时候有人去尚书府提亲,卓夫人却无睱顾及,婉言谢绝了。”

    “可打听得是什么人家?”

    “男方是大名府尹的族亲,听说家业在天津卫,父亲任着县令,那郎君今年及冠,原本定了亲,女子未过门就病死了,不过郎君本人德才兼俱,可担着个‘命硬克妻’的名儿,婚事上也不顺畅,故卓夫人一听这话,就不作考虑,应瑜心里却着急,这要是再拖延下去,今后婚事更怕艰难,但凡及冠未娶的男子,多少都有些因由,应瑜不信命数,称她自己就背着‘克死父母’的恶名儿,倒觉得只要德才上好,并不需计较太多。”杨柳说道:“以我想来,卓夫人也未必不知应瑜的情形,因着父母双亡,多少会被人挑剔,不过是这时顾不上她罢了。”

    旖景也是一叹:“这也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卓夫人怕也担心应下这门亲事,会被人议论她不为应瑜着想。”

    杨柳点了点头:“所以说,到底亲疏有别,若是自己亲生,总不会在乎人言,就轻易错过了好姻缘。”

    旖景不置可否,说实在话,她一直觉得卓家比韦家功利,当初为了讨好金榕中,连亲生女儿都甘心送去东宫作小,对侄女只怕更不会上心,韦家虽也出了个侧妃,却是当初天子册封,并非自己意愿。

    眼下太子妃位虚悬,只怕卓尚书一心想着能让女儿扶正,哪有心思顾及侄女的婚事。

    “这事儿我得管管,怎么也是关系到应瑜终身,这样,咱们先打听着那家郎君的仔细,若果真是个好的,再劝劝卓夫人。”旖景拿定主意。

    杨柳又惊又喜:“阿景果然是个热心肠,若这事真成了,应瑜必会感怀你这个大媒。”

    这事对旖景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卓尚书一心巴结着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只要旖景出面,卓夫人必定不敢再慢怠。

    这便是家族声望的益处,也难怪“权势”二字,能让世人执着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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