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大哗,当然有为皇后喊冤者,天子登即令人将净平尼师带到当场,由她口诉当年真相,并下决断:“此案由朕亲自察明,确凿无疑。”喊冤之人哑然失语,紧跟着又为皇后求情,恳请天子看在皇后诞下储君,并为元后,从轻处置。

    四皇子党对这般局面当然喜闻乐见,便有言官持笏力谏,称皇后因怀妒忌残害妃嫔已属失德,更何况为了隐瞒罪行竟欲刺杀皇子,早失统御后宫的贤德,更有损害与西梁邦交之罪,殃及国政,理因废位幽禁。

    皇后到底是元后,依据礼律,非谋逆大罪一般不会处死,废位已经是极为严重的处置。

    两党朝臣尚且争执不休,天子却自顾起驾,抛下势不两立的一众人目瞪口呆。

    谕旨未下,禁居坤仁宫“静养”的皇后总算想尽办法得知了这个晴天霹雳。

    其实自从六月,皇后久久没有等来关于三皇子魂断建昌的消息后,已经预料事有变故,她又往绝境滑下一步,倘若三皇子没有成为一具尸体,就算孔家刺杀一事没有败露,当三皇子返还京都,太子储位也是难保,孔家必然会遭灭门之灾。

    太子虽能出入坤仁宫,但这位尚不知建昌事变,直到他得到建昌回传的消息惊慌失措正打算告之皇后时,天子却将他诏入乾明宫,严令警告不得再往坤仁宫打扰皇后“静养”,太子一句质疑都不敢,就此龟缩在东宫,兼着随后孔执尚入狱,孔家满门被禁,太子越发胆颤心惊,再不敢轻举妄动。

    他尚且以为只要与孔家划清界限,唯天子之令是丛,储位还是能够保住,舞蔽一案他全不知情,就连刺杀三皇子与散布那些传言,他也没有真正插手,孔家是必不会将他供出。

    就算朝议之时,皇后被天子定罪,太子也不敢发言,木愣愣地旁观着外家一方党羽与四皇子党据理力争。

    其实事已至此,太子明哲保身的做法的确是唯一选择。

    而皇后经过数月,也总算买通了一个看防着她的宦官,别的大事不敢做,泄漏几句外头发生的事故还是会让一些贪图财银的宦官铤而走险,不过这位宦官本事有限,当然也非天子亲信,打听来的消息有限,而且多数是已成事实,诸如六月孔执尚获斩,刺杀三皇子一案败露,也就直到七月西梁使臣抵京,朝会上天子将皇后定罪,坤仁宫里这才得知了晴天霹雳。

    皇后已经无法顾及三皇子的死活,自知已经一败涂地,孔家保不住,后位也是难保,唯有挣扎着保住太子的储位。

    就算将来她死在冷宫,还有一线希望,只要太子登基!

    一定能替孔家与她这个母后报仇血恨,西梁不过蛮夷,哪能敌过大隆铁骑征讨,只要太子登基,以发动战争为胁,必能逼迫西梁王将宛妃的孽种交返,有太子为她平反,追封得死后哀荣,牌位照样能入宗祠,而那孽种也会被五马分尸,偿还孔家灭门之恨。

    皇后这时已经濒临崩溃,所思所图只往好处,哪会理智衡量,凭太子之能,就算克承大统,也会被权臣控制,孔家已被灭族,又有哪个权臣会记得皇后的冤屈,豁出与邻国的邦交,逼迫三皇子回国领死。

    不过濒临绝境之人怀有一线希望,总归比万念俱灰束手等死要好过得多。

    于是这日,天子置太和门外两党争执不顾,刚刚返回乾明宫不久,就得报坤仁宫皇后求见圣驾,并以天子若不诏见,便焚毁宫禁为胁。

    “圣上容禀,据小人所闻,皇后娘娘这时手持白烛,关闭殿门……说倘若两刻之后等不到诏见,即焚宫自毁。”詹公公抹着冷汗禀报,膝盖一阵发软。

    天子冷冷一笑,转过身来,二话不说抬脚就往坤仁宫去。

    这对天下至尊的夫妻,也走到了恩断情绝的地步。

    随着久闭的宫门暗哑的开合,一众胆颤心惊的宫女宦官跪了满地,唯有詹公公紧随天子步伐到了正殿之前,喘着粗气拉着嗓子禀报“圣上驾临”,殿门开启,亲手拉开殿门的妇人发带九龙四凤冠,身着深青五色翟鸟袆衣,朱锦碧垂大带上加系玉革,深青朱边翟纹蔽膝,竟是全副中宫皇后的礼服装扮。

    正殿内帘幕重重,挡住了炙亮的天光,朱纱垂幕四周,数十支玉烛燃燃,那一角尤其辉煌。

    帝后目光相遇,一样的冰冷彻骨,多年来的恩义已经耗尽,坦露出来的是早已存在的森凉与怨恨。

    随着天子步入时微一扬手,詹公公上前一步合上殿门,斥退阶下跪着的宫人。

    天子大步到了正殿宝座前,转身落座:“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后轻轻的笑了,眉宇间不见哀切,唯有冷讽怨色:“臣妾要听圣上治罪,必须听圣上亲口把罪名枉加,才算死能瞑目。”

    “枉加?”天子报以轻笑:“皇后,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自己冤枉么?”

    “难道臣妾不该觉得冤枉?”金云珠饰青舄轻轻踏前几步,皇后微微仰起下颔,岁月已经在她的唇角留下肃痕,让那笑意徒添几分冷厉:“臣妾是杀死了宛妃,那又如何?臣妾为妻她为妾,圣上却欲宠妾灭妻,难道臣妾就该坐以待毙,难道臣妾不该自保?”

    “住口!”天子肃声沉喝,眉心急跳:“宛妃从无野心,对你也历来恭顺,并无半分冒犯逾矩,而你,表面上与她称姐道妹,亲密无间,实际上早怀妒恨,分明是你心怀恶劣,还敢强辞夺辩!”

    皇后抖着肩膀笑了出声,讽刺更是从眼睛里无遮无挡的显露:“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圣上应知这话寓意……宛妃即使没有野心,可她却独占了圣上的宠爱,这便是死罪,圣上,倘若不是臣妾先下手为强,待鸟尽弓藏之日,圣上岂能容臣妾占据正宫之位?臣妾唯一悔恨的是,当初没有斩草除根,圣上,你扪心自问,你有没有动过废黜臣妾,使宛氏统御后宫的念头。”

    天子铁拳紧握:“一派胡言,朕从未想过违背夫妻恩义。”

    皇后仰面大笑,眼角渐有泪光:“圣上,事到如今,你还这般虚伪,敢问圣上,仅凭那孽种空口指控,你如何能坐实臣妾之罪?圣上,你早已察明真相了吧,或者先帝与太后也早有洞察,可为何隐忍不言?因为当时你储位不稳,康王之母出身金氏,为了借助孔家势力掣肘金党,你必须摁捺不言,你对宛氏的宠爱,也不过如此罢了,所谓情深,到底比不过锦绣江山、无上权势。”

    “就算圣上克承大统,眼看金、秦两党越渐跋扈,为了制衡,依然要利用孔家一族。”

    “直到物尽其用,金逆被除,卫国公府掌握勋贵之势,足以制衡秦党,待官制改革培养新兴势力,勋贵世家之权皆会削弱,圣上再不需要孔家。”

    “圣上难道不敢承认,你早生易储之心,你属意之人一直就是宛氏之子,虞颢西那些年游手好闲,寄情风月,欺哄得我对他全无防范,可圣上一直不曾放弃把江山交他继承,陪着那孽种一同演戏,还打算蒙蔽臣妾,让他与卫国公府联姻,得这门倚仗。”

    “臣妾这几月在宫中静养,辗转反侧,倒是想明白了许多事。”

    “圣上,难道臣妾不该觉得冤枉?”

    皇后这连番质问,却并没有引得天子盛怒,紧握的拳头反倒松开,轻轻握向扶柄。

    “皇后,朕今日就给你一句明言,的确,朕早生易储之心,自从生了此心,也的确打算立三郎为储。”

    皇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却并没有满意,反倒双目涌血,狠戾密布:“圣上总算承认了无情无义。”

    “朕是无情无义,却仅对宛妃一人,于你,实在是论不上这四字。”天子眉棱轻动:“若非你暗害宛妃,朕也不会对三郎怀愧,还有,朕之所以欲废嫡长,也是因你心怀叵测,皇后,你有意纵容三郎,想将他养成贪图享乐无为之人,意在戒防庶子能力太显,按说朕还能理解,可是你却有意将太子也养成唯唯喏喏毫无主见的懦弱个性,所图为何?”

    皇后脸上总算显露了苍白之色,步伐下意识往后略退。

    天子却站了起身,步步紧逼:“你之所图,无非是待将来太子继位,受孔家与你轻易把控,控制帝位扶助外戚把持朝政,使孔家权倾天下,你便能为所欲为,你那点心思,朕一直看在眼里,又怎会让你得逞?你说得不错,朕一直在谋划,从一开始,就打算要翦灭孔家,而你!当朕明白了你的野心,便生杀意,决不会让你比朕活得更长久,你必须死在朕的前头。”

    “皇后,太子是你亲生,你为家族私利,对他也只有利用,把他看作傀儡,用心之毒辣险恶,有何面目让朕对你付之恩义,有何面目觉得冤枉?太子今时今日的处境,少不得你这个生母的‘苦心’造成。”天子似乎再不想多废言辞,微一拂袖,就要离开。

    “可惜了圣上,可惜你寄以厚望的儿子也是不堪重用。”皇后忽而竭斯底里:“他这般妄为,就是将储位拱手相让,就算圣上属意于他,他也再无资格夺储,圣上,太子虽是臣妾所出,也是你的长子,臣妾甘愿赴死,可太子无罪,圣上若废储,必然引来诸子相争,难道圣上欲再蹈当年焦月谋逆之覆辄!”

    天子步伐微微一滞,冷冷回视:“这已经不该你来关心,皇后,朕已决意灭孔家满门,而你,废位禁居冷宫,你作好准备与朕‘同生共死’。”

    皇后挺直肩脊,目送天子拂袖而去,泪水凄然而下的同时,唇角却有一笑舒展。

    那又如何,宛氏的孽种已经远避西梁,此生休想再返大隆,天子既然允准,就决不会追封宛氏为后,一国之君的嫡子远留别国,礼法上怎么也说不过去,而为了避免内乱,天子在易储一事上不得不慎重。

    皇后喃喃自语:“决非本宫一人心怀欲望,太后不是也默许了太子温弱无为?圣上,你不是慈父,不是良配,请千万做好孝子……宛氏,本宫虽然一败涂地,可你也不是赢家,你先是输给了江山权位,又输给了你的亲生儿子,你那孽种,到底无能,最后还是我的儿子问鼎九五,本宫输给了圣上,却赢了你们母子。”

    于是皇后昂首阔步出了正殿,居高临下的吩咐内宦:“去慈安宫,禀本宫求见太后。”

    她胸有成竹,预料太后必不会拒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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