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应诏”当日,已经数月不朝的楚王世子破天荒地出现在了乾明宫前,但这个时辰,天子正在诏见中书官员,詹公公下意识就要入内通禀,却被虞沨阻止,说本有一事启禀,却比不上国政大事,不敢打扰圣上与重臣议政,他先去慈安宫问安。

    这时,大长公主尚未入宫,秦后也正在耀武扬威地进行她的唯一权利,训诫妃嫔。

    虞沨是将天察卫的密奏上呈太皇太后,说的正是远在禁地的杨妃母子“不幸病逝”的消息。

    当初五皇子为谋储位毒杀手足,要论来已属死罪,不过先帝也仅仅处死了德妃,让杨家满门男丁陪葬,将五皇子夫妇发配幽禁,实为要留他一条性命与血脉。

    但五皇子才到禁地不久便即暴毙,消息传回锦阳,顿引流言纷扰,甚至再引发一场血腥镇杀,以致人人胆寒,但流言蜚语却不是杀戮就能彻底扑灭,这回杨氏母子的死讯若再张扬,势必会让流言再起。

    天察卫作为天家暗探,率先得到消息也属正常。

    虞沨眼看着太皇太后拍案而怒,早有准备般立即跪倒。

    “远扬,五郎死讯传回时,哀家就让你授意天察卫紧盯着禁地,那么杨氏母子之死,想必连天察卫也无法阻止。”太皇太后目光冷厉。

    虞沨也直言不讳:“是宫中内宦。”

    太皇太后拳头蓦地握紧——眼下能指使宫廷内宦还有何人?好果辣的手段,这就是要斩草除根,他是真没把先帝的叮嘱放在心上!但太皇太后却什么也没说,只让虞沨起身,赐坐一旁:“景丫头还是没有音讯?”

    “不敢相瞒太皇太后,臣正是得了消息,听说肖氏余孽在云贵暗暗活跃,故而打算请旨赴藩,无论如何,也要将肖氏余孽铲除。”虞沨说道:“今日入宫,一来是要将天察卫移交太皇太后,二来,也是想请圣上允准父王与微臣赴藩。”

    先帝当初病重时曾有下诏,令辽王五月赴藩,却被天子一再拖延,更何况势大权重的楚王要去藩地,天子哪会轻易许可。

    所以,虞沨虽早有赴藩的决意,不得不等候时机,但这时机不会从天而降,所以他动手创造了一下。

    据他看来,能胁服天子遵奉先帝遗旨者唯有太皇太后,不过这位对楚王府颇有防范,也许并不乐见楚王赴藩脱离天家掌控,但太皇太后诸多行动表明,她老人家甚是重视先帝的几位存活下来的皇子,不容圣上打压手足,五皇子全家惨死,势必触怒太皇太后,而杨氏母子死于今上之手是显而易见之事,那个赐死二人的宫廷内侍眼下还不及赶回,太皇太后一察便知。

    太皇太后当然不会问罪,圣上是君,赐死罪臣何罪之有?

    不过在这当头,让辽王顺利赴藩定是太皇太后决意促成之事,那么,握有先帝旨意的楚王想要赴藩也属理所应当。

    但是虞沨推测,太皇太后应该不会轻易答允,故而,还需要大长公主从旁协助,倘若专程为了这事入宫谨见,说不定会让太皇太后生疑,巧合的是秦后给了这么个机会,故而,虞沨才专程选在这日提请赴藩一事。

    相比楚王府,太皇太后更加信重苏家,极大原因就是与大长公主交好,并且相信卫国公只对天子效忠,并不会因为权势之故偏向姻亲,卫国公是忠臣,但楚王是宗室,是高祖血脉,倘若权势太重,想要夺位不怕找不到名义,所以太皇太后不得不堤防。

    再者,严家历来不掌兵权,眼下若论对世家的影响与威望,也不如秦家,甚至因为庆王继位,陈家也压了严家一头,太皇太后就算为了保住严家的尊荣地位,也需要与苏家维持多年友好一荣俱荣的关系。

    不说私情,就论利害关系,大长公主的话对太皇太后还是极有影响。

    果然,太皇太后并没说什么允准的话,只是一叹:“楚王身为重臣,掌都督统印,圣上登基不久,离不得王爷辅佐,定是不舍让王爷远赴楚州。”

    虞沨便没再提,却说起了天察卫暗探从各地收罗回的情报,得知天子嫁祸手足、残杀灭口、矫诏篡位的谣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天子血腥镇杀,而在各地民众中暗暗传扬,为今上又添了一道残杀百姓,暴戾无道的罪名后,太皇太后倒吸了口凉气。

    她起初就反对天子滥杀无辜,但秦怀愚为首的儒臣这回却没了“心怀万民”的仁慈,率先上谏应当震慑传言,若不施以重罚,不能谒制。

    倒是弄得锦阳京血流成河了,可谣言却并没有烟消云散,反而有了难以控制之势!

    秦怀愚这奸相,果然是祸国殃民,太后面色铁青。

    正在这时,大长公主“杀到”。

    虞沨本来是要告退的,却被太皇太后挽留,还打趣道大长公主又不是外人,虞沨这个孙女婿倒避忌起来。

    大长公主今日全副武装,竟穿着严严谨谨的一套命妇朝服,这让太皇太后惊讶不已,一边请人坐下,一边笑着说道:“上元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我素来晓得你最烦这身朝服,非年节大典不得已才会上身,今日倒是稀罕。”

    大长公主也不客气,冷笑一声说道:“五嫂这就觉得稀罕了?我今日可是不敢慢怠的,咱们皇后娘娘特意让内宦传了口诏诏见,稍后我还得去坤仁宫应诏,不着朝服,皇后娘娘岂不会怪我失礼?”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就僵直了——好个秦氏,就没她消停的时候!在东西六宫折腾妃嫔、宫女也就罢了,这又是哪跟筋搭在了蹄子上,好端端地竟然招惹上元?上元可是她姑祖母,“诏见”?亏她想得出来。

    “我也不与五嫂多聊了,这就去应诏,免得被皇后娘娘责备。”大长公主起身欲走,太皇太后连忙劝阻:“上元快别说这话,真是羞煞了我,你就看着沨儿在场,也别使气……秦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她荒谬处可多了,有空我再跟你唠叨,快别恼,今儿个我可得问问太后,她究竟怎么管教的儿媳,还知道不知道尊卑长幼。”

    太皇太后当即下令,让如姑姑与卫昭分别去请太后、皇后,再让内侍走一趟乾明宫,把圣上也请来,又对因为“莫名”牵涉进内宫事务,显得有些局促的虞沨说道:“沨儿也坐着,刚才那些话,稍后当着哀家的面,说给天子听听,也让他拿出个决断来。”

    各地传言纷扰,太皇太后寸步不离宫廷如何能知,她既然要问责,自然需要虞沨在场。

    卫昭出去之前,与表哥目光一碰,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所以她特意放慢了步伐,好一阵才走到坤仁宫。

    故而当秦后抵达慈安宫时,正殿里实际已经济济一堂。

    秦后毫不在意太后,目光倒是在天子脸上微微一讶,但她紧跟着又底气十足,这回有天子当面撑腰,大长公主还能如何,太皇太后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为了外人违逆圣意,说到底,天子才是一国之主,其余人都得弯腰服软——这位完全忘记了不久之前,当天子两耳光扇在她脸上时,她还直呼圣讳,诅咒对方不得好死。

    天子若不是看着眼下还离不得秦家打压苏、楚两府,早把秦后碎尸万断了,但只不过,秦后在天子心目中,也已经是个将死之人,这时看向秦后的目光就像盯着一座坟茔般淡然。

    虞沨虽然被太皇太后留在慈安宫,但也知道这一桩事不该牵涉,早在对天子见礼之后,就识趣地避出正殿。

    “圣上,你这媳妇可了不得,大刺刺地诏见上元,太后教导了她这些时日,倒是越来越不堪,这基本的敬重亲长都抛之脑后了,难不成秦氏以为,当了皇后就能不孝不贤?”太皇太后冷冷一笑:“秦氏,你这一礼下去,哀家没让你起,你倒自觉……所以说,我才劝上元你莫要懊恼,咱们这位皇后荒唐之处多了,我若是与她处处计较,命都得短上几年。”

    张口就是这么严重的话,别说秦后满面涨红,就连太后都安坐不住,连忙在地上跪好,天子也站了起来,满面铁青地看向依然站得笔直的秦后,真恨不得抬起一脚上去,好容易才忍住,重重扯了一把秦后,就要下跪。

    大长公主早已站了起来,侧身一旁,她辈份虽在这儿摆着,却也受不得太后婆媳与天子的跪。

    太皇太后不待天子当真跪下,就已经抬了手臂:“都起来吧,我一时为上元气愤,语气重了一些,倒闹腾得太后与圣上不安。”这言下之意就是,秦后还心存不服。

    天子讪讪起身,太后也站了起来,眼见着秦后也要跟着落座,一股子怒火直冲天灵:“还不站好!你还知道体统?做出如此冒犯之事,还不虚心听教。”

    今上多疑,许多事不会直言,别说太后完全不知秦后诏见大长公主是为哪般,就连秦后自己,也以为天子是因为黄陶之故,才想为黄氏撑腰,这时她还被自家妹妹与夫君瞒在鼓里,不知这事背后的重要关键。

    所以这位皇后被太后当头一喝,顿时大怒。

    脱口而出:“母后,臣妾何错之有?诏见姑祖母原为圣上授意,也是因为外头议论纷纷,圣上担心姑祖母受人非议,才让臣妾好心提点罢了。”

    可怜天子就这么被自家皇后“招供”出来,那悲愤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尤其是见秦氏昂首挺胸与大长公主四目相对,一副“为好不识好,反而被狗咬”的讽刺神态,天子五脏六腑都被戾气涨满,恨不得当场杀了发妻,并灭秦家满门!

    这要什么样的家教,才养得出这么愚蠢透顶的女儿!

    大长公主轻轻一笑:“原来是圣上授意,这又难怪了,圣上是君,想要诏见臣民,自是应当。”

    天子才惊醒一般,连忙起身,环揖就是一礼:“姑祖母折煞侄孙了。”怒目直瞪秦后:“你还狡辩,朕是有令,让你请姑祖母入宫,把那些传言转告姑祖母,让姑祖母有个成算,不料你竟然这般顽愚,居然如此不敬,还不向姑祖母请罪!”

    大长公主却懒得计较,又是轻轻一笑:“罢了,皇后知错后改就是,有太后与五嫂教管,我何必越俎代庖?只不知皇后一番苦心,是有什么要紧话叮嘱提点。”

    皇后被“知错后改”四字噎得气息不顺,十分艰难才缓转过来,在天子有若箭簇的目光逼视下,不敢再摆威风,于是略微“婉转”下来,说了那番有关苏轹意在爵位的传言,很贴心地提议:“虽是无根无据的话,可世人都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兼着国公夫人不掌中馈,反而是三夫人负责国公府的后宅事务,外人更觉有了根据,姑祖母,臣妾与圣上确实是为了卫国公府打算,这为了权位以致手足阖墙的传言,可大不利卫国公府的名声。”紧跟着,自然而然又盛赞了黄氏一番,把秦子若授意的那些话都说了出来。

    大长公主笑意越发舒展:“皇后所言不错,当媳妇的本该侍奉公婆才是本份,故而,我才有意等大媳妇养好身子再侍奉我,不想大媳妇没有自觉,晨昏定省也是隔三岔五,倒是对皇后说了她许多委屈。”

    “五嫂有所不知,我那大媳妇近来入宫时多,想着她与皇后交好,我起初也没放在心上,不想她竟然背后议论我不公……皇后可别为黄氏分辩,你又哪里晓得实情,当初黄氏染疾,身子不适,我才让她好好将养,我又是个闲不住的,前头几个孙女儿嫁了人,越发无趣,便接了家务在手,荇哥媳妇与三媳妇不过是协管,大事可都是由我作主,哪晓得居然就因为这事,传出那些谣言。”

    大长公主长叹一声:“本来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愿说大媳妇的不是,但这事竟然惊动了圣上与皇后,可得解释清楚,皇后是孝顺人,一心一意侍奉太后,万万不会赞同黄氏的言行,不过是被她蒙蔽罢了……五嫂,我真是惭愧,回去势必好好管教长媳。”

    这话让太后听在耳里,心中大是孤疑,难怪皇后挑起这莫名其妙的事端,原来竟是想借机要回掌宫之权?可不是嘛,她说卫国公府的中馈应该由黄氏执掌,那东西六宫的事务也该属她这个皇后掌管!

    太后的眼神就越发冷厉下来,见皇后还要反驳,轻笑出声:“这么听来,的确是国公夫人的错,作人媳妇的,贤孝才是根本,越是高门越该遵循,哪能为了私利而不敬公婆,皇后该下教旨,申斥黄氏,若再不悔改,不配为公候正妻!”

    皇后目瞪口呆,尚且反应不过来,怎么她威逼不成,转眼竟都成了黄氏的错责!

    天子也是窝火不已,没好气地扫了皇后一眼,但这些妇人家的事,他自然不好插嘴。

    太皇太后十分满意:“太后说得有理,罢了,今日之事就这么过去,圣上留步,上元也稍坐,沨儿刚才禀报了一事,关系到景丫头,上元你也听听。”

    天子大是烦躁,太皇太后对政事指指点点不说,眼下竟然还扯上了大长公主!但他因为心有顾忌,偏偏不敢反对,大长公主不比普通妇人,高祖当年就允准大长公主议政,若非大长公主后来自己没了心思,怕是太宗帝也会与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常议政务,太皇太后又说事关世子妃,身为祖母的大长公主过问一二也是常理。

    他这个皇帝能有怨言?

    天子怨愤不已,自己究竟算个什么皇帝?连政务都不能独断,还得受妇孺左右。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那个父皇……天子咬牙不已,却也只能含笑道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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