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没有反对虞沨与“阴山娘子”交涉,强调以救回王妃为重,倘若戚氏果真送返王妃,可赦其罪,但戚氏必须入京,因为天家要亲自责问王妃被掳一事。

    虽然旖景有所预料,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以为圣上不会允准。”

    “圣上的确不会允准。”虞沨将朱批交返的奏章一丢,手臂放在扶手上:“不过我在上书的同时,也写了一封密谏交由太皇太后,那么,圣上也就只能允准了。”

    旖景尚且不知太后有监政之权,闻言难免诧异,直到听虞沨将那些薛国相与卫冉不可能察知的内情一一细诉后,旖景这才明白过来,她坐在那里,一时难以理清心情,首先感觉到的就是怨愤:“这么说,姐夫真是被今上毒杀?”

    虞沨神情慎重:“虽无证据,但我能笃定。”他紧跟着长长一叹:“是我疏忽,实不曾预料江先生与太后之间竟有那么一段旧情,可是旖景,倘若圣上愿意放过苏、楚两府,而不步步相逼,我也不打算与圣上对立。”

    杀害福王的是当今天子,倘若要为福王讨回公道,那么只能是颠覆帝权,不得不说,如果不是自己被逼绝境,虞沨即使知道真相,也实在做不出为福王复仇的决定,尽管这其中有他的责任,倘若不是江清谷,天子当初要毒害福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太皇太后监政,圣上势必不能心安,而太皇太后明显要保卫国公府而打压陈、秦两家,这应当也是先帝的遗命,故而,太皇太后一定希望你能平安归来。”虞沨又再说道:“旖景,如果圣上不再追究,任由我督守藩地,我并不打算再有动作,太皇太后即使有监政之权,但她之所以没有公开,想必也是希望圣上能遵先帝遗命行事,而并不愿行非常之事。”

    虞沨之所以说这话,也是希望旖景能认同,倘若天子不再逼迫苏、楚两府,旧案只能一笔勾消。

    “我想,这机率不大。”旖景说道:“就眼下情势而言,圣上非但不会放过苏、楚两府,甚至已将太皇太后当作对头,毕竟他是天子,又哪里能忍后宫监政诸多掣肘?而两府之势早就成为圣上的忌惮,又哪会轻易打消。”

    虞沨颔首:“你说得不错,但岳丈本是忠正之臣,当不会因为天家打压而起逆上之心,事实上岳丈只要交卸权力,我大有把握让圣上\/将注意力转移至秦相头上,要保两府安全并非一途,不过圣上若步步紧逼,定要拿你这回被掳说事,以分化两府,那么我只能与他势不两立了。”

    “你先跟我说说那阴山娘子的由来。”旖景其实也不愿虞沨当真与天子杠上,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她转移开话题。

    虞沨便将阴山娘子戚氏的经历说了一番,其实与市坊最近流传的那些故事八九不离十,但当然仍有民众们不可能洞知的隐情:“远庆四年,我便让人联络上了戚氏,她当时被余孽逼掠,在阴山已无法立足,是我许她倘若能将各部余孽据点掌握仔细,等朝廷彻底清剿,便放她一条生路,当时打算的是安排她去异邦,寻个合法的身份安居。”

    戚氏自然求之不得,于是虞沨便助她在西南密野驻扎,并多施掩示,保其不受余孽侵扰,筹建了戚家堂,暗暗探究余孽据点。

    “经过数载,本来已经将各部余孽掌握,我正打算上谏先帝清剿,哪知就发生了先太子遇刺之事。”虞沨摇了摇头:“一时没有顾及,当你被掳,正逢先帝驾崩,事情不可能隐瞒,仓促之间,我也只想到利用戚氏,逼不得已,才让她暴露出来。”

    旖景被掳一事若在平时,虞沨还能想办法隐瞒,用各种借口拖上一时,把人找回来就一了百了,不需要给出什么解释,无奈当时先帝驾崩,他被困宫禁,旖景被掳一事立即被今上察知,再者接下来的丧仪旖景又不能出面,只好承认被掳踪迹全无,否则旖景作为宗室,不入宫哭丧也是大不敬。

    戚氏是女子,又颇有正义之名,倘若让她出面,声称当日即将旖景从余孽手中救走,以期利用旖景与朝廷谈判,那么就不可能伤害旖景,最大程度的保证了旖景“清白未失”。

    “当然,戚氏之说也只能用来应对太皇太后,圣上若是要质疑,并不能因为戚氏本身是女子就能让他信服。”虞沨说道:“关于人言,无非是以天家论断为定,只要天家不再质疑,也没人敢再非议。”

    虞沨见旖景一直蹙着眉头,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你别担心,说法我早想好了,不会让太皇太后怀疑,倘若圣上不依不饶,那么,我只能行非常之事,但这非常之事,却仍是名正言顺。”

    紧跟着他便将详细打算一一告之旖景。

    “我担心祖母与父亲不会赞同。”旖景听了虞沨的打算,略微放了些心,却仍旧担心她的父族并不愿行逆上之事,没了国公府相助,甚至要与虞沨“作对”的话,他岂不成了孤立无援?

    “若只为私情当然如是,不过倘若太皇太后出面,并且有先帝遗诏,岳丈也不会违逆。”虞沨却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先帝之意是压制秦家而倚重苏、楚,圣上反道而行,岳丈就算不为自保,也要遵循先帝遗命,你别担心,我有把握会说服岳丈,但让我为难的是另有其人。”

    虞沨正想往下剖析,却被旖景忽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远扬,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说话时,旖景眼角攸忽渗红,唇角也止不住地轻颤,这让虞沨心中一沉,但接下来听见的却是让他惊喜若狂的一件事。

    “你说的是真的?”虞沨几疑刚才所闻:“什么时候的事,我是说,晓晓生辰?”

    当虞沨从旖景口中确定那一日,呆怔片刻,才将人拥入怀中:“我记得那一日,旖景,只是我没想到……那日我在大京,朝早之时,我刚好就在大君府外。”

    没想到那一天,她正独自一人生下他们的长女,巨大的惊喜让虞沨一时没反应过来——女儿现在还身陷西梁,没有平安归来。

    是旖景的歉意与抽噎让他回过神来,长长地叹息一声:“不是你的错,旖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倘若我一早知道有了晓晓,那么无非两个选择,若要将你母女二人一并救出,最妥善之计便是强讨,如此一来,我势必就要先行夺取帝位,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做到以一国之威镇慑西梁,但我并没成算能做成此事。”

    倘若天子紧逼不放,虞沨的计划也只是激发太皇太后与天子的矛盾,导致太皇太后以遗诏废位,推举别的君主,这就是名正言顺,而只有这样,卫国公与显王才有可能认同协助,但虞沨若真想从西梁王手中强讨旖景母女,那么这个计划便行不通。

    太皇太后若知旖景是被大君掳走,不会答应旖景再回大隆,大君是先帝之子,虞沨又是宗室,大隆皇族发生这般丑闻,并且还让西梁王察知,旖景只有死路一条。

    这也是虞沨让戚氏出面的原因,只要能让太皇太后相信旖景“清白不失”,再经陈、秦两家对严家这段时间的逼迫,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苏、楚两府援助,自然不会允许天子用旖景的声誉为由,逼迫虞沨与秦家联姻——秦子若可早恬不知耻自甘为婢,正伸长了脖子等着呢。

    如果虞沨要强讨旖景归来,那么势必先让龙椅换人,到了那时,陈、秦已除,太皇太后的心态又会发生变化,别说有大君这一茬,就算没有,说不定也乐于苏、楚分化,是以,如果选择这一个计策,龙椅之上就不能是除了虞沨之外的人。

    不过这可就是明晃晃地逆君篡位,别说天下归心,便是显王与卫国公都很有可能反对,虞沨孤立无援,是以他并没有把握。

    “如果不择强讨,也只能暗救,正如眼下施行的这般,虽更有成算,但是不能避免虞灏西会留晓晓为质,所以,若用暗救,我只能保证先让你脱身,旖景,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一定都会自责,你是不想让我为难,所以,你替我做出了选择。”

    “远扬,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晓晓。”虽虞沨的话的确是旖景当日所虑,可她这时并不能放下愧疚:“因为我本来可以将晓晓一起带走,并且不需要你殚精竭虑的计划,也能归来,可我,我没做,我放弃了。”

    虞沨在听完旖景诉说大君殿下那番荒谬的逼迫后,彻底失语了。

    但他很快体会了旖景当时的心情,轻轻地替妻子拭去眼泪,先是笑道:“虞灏西是魔怔了,我们家王妃可没那么蠢笨,箭毒木在西南都是常见,便是楚州王府的良医正也备有解药,更何况在西梁,苗石陌不在,西梁太医也会备有解药,哪是他想死就能死成的,薛国相想必当时也是被虞灏西突然的魔怔给惊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哪会真让虞灏西寻死,反而你若见死不救,岂不让虞灏西越发忌备,我要救你脱困更不容易。”

    不过旖景十分实诚:“我当时并没想那么多……”但她甚难解释当时的微妙情绪,明明恨不能看着那人咽气,她与晓晓就能自由,结果最后还是交出了解药。

    “我知道。”虞沨再度将人拥入怀中:“我知道你当时的心情,旖景,其实上一世,我做的事与虞灏西眼下所为尽管方式或有不同,实质却如出一辄,也是违背了你的意志,强求把你留在身边,你当时也是那么抵触我,所以,做了悔之不迭的事,你心里的愧疚从不曾放下,所以,你那时犹豫,你害怕见死不救之后,又会不安。”

    “旖景,我很庆幸,你对我一人怀愧就足够了,便仅仅是愧疚自责,我也不希望你心里会有别人。”

    他总是这样,无论她做出多么荒谬的事,他总是能理解,并且替她开脱。

    旖景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却听虞沨缓和语气里突地带了丝戏谑:“其实我满同情大君,因为他不知道你是个死心眼,一旦心里住了个人,就容不得旁人,这回是我占了先,他注定只能白费功夫。”

    那一世是虞洲领先一步,无论他怎么争取也无济于事,庆幸的是在这一个轮回里,她的心里空了,然后给了他机会进驻,这机会何其宝贵,是以生死作为代价,他又怎么会轻疏?所以一定是要牢牢占据,寸步不让。

    所以虞灏西,你注定是要遗憾了,楚王殿下不无同情地暗叹一声。

    可是正在亲热与互诉衷肠的你们俩,难道没发现话题早偏离了正轨?不是应当商量怎么救晓晓脱身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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