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酉时,鬼怪果然不期而至。这些冤魂执念甚顽,又极守时。时辰一到,便开始刮起冷风吓人,比计时的漏壶都精确。仍如前两夜一般,阴风过处,火把吹脱。黑暗中众囚纷纷尖叫。虽然此刻人人都捏着大把符纸,但妖怪却有让人符咒脱手的手段,当然不能不让人心感害怕。

    胡不为不等鬼怪弄人,将儿子放好了,鼓动灵气先行发难,将身上的点点灵气转入绛宫,龙虎交会,再转进脾脏,顺着气脉运行到手掌。连运控土之术,在刑房门口密密麻麻排起数十支土柱挡道。手中火球不断,越过参差的笋群扔到刑房里。牢室光影跳动,连串的火球从胡不为掌中激飞,如长虹吸水一般贯进刑房中。听得爆响声音轰隆传来,明暗的火光透过土柱的间隙投射在众人脸上,须眉尽映得清清楚楚。那间小黑屋里便跟过年燃放爆竹一般,焰火纷飞不断,热闹非凡。

    一干囚犯看得目驰神摇,暗暗咋舌。均想:这个法师当真厉害,鬼怪不来惹他,他却敢先去撩拨。

    火球扔了半刻工夫,胡不为渐感法力不继,终于停了下来。指头一点,捻出几朵鸡蛋大小的火焰照明。他知道那些鬼物惧怕自己灵气催发的火光,只要有一点火苗亮着,死物便不会现身袭击。众囚大气都不敢出,见法师火球扔尽过后,牢中又渐渐冷冽,旋风卷着稻草细灰慢慢转动起来。

    一股狂风翻卷过后,土地蓦然震动,接连几波土浪翻滚,汹涌的泥涛将胡不为封路的土锥都颠得零落倾倒。胡不为与众囚死捏着符咒,抗了过去。虽然被震动得胸中气血翻涌,救命的符纸到底却没有脱手出去。

    胡不为忍着冲到喉间的血气,正自欣慰,蓦然听到众囚的惊慌大喊,心头一震之下,早看到磷光万点,刑房中数不清的破碎骨爪猛飞出来,向人疾攫!呼啸声锐,声势夺人。密密麻麻的白物分从各处暴射,充塞面前每一寸空间。

    这般天罗地网,却让人上哪里躲避去?!

    胡不为大骇,心中绝望之感油然而生,然而此际再也无暇细思,反转过过身来,向着身后的胡炭扑伏过去,用后背对着万千夺命白骨。

    若是必死,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护得儿子的周全吧。胡不为心中惨然,闭目就戮。

    然而意料中万爪穿身的痛楚却迟迟没有来临。这番骇人场面只是鬼怪搞出的幻象而已。但其他牢中的犯人深受其惑,手忙脚乱之下,有人张手护住面目,有人翻身打滚。一个手握符咒的倒霉蛋惊骇之下,将三张符咒都脱手出去了,让随后暴穿出来的骨臂钉死在石壁上。鲜血顺着那条灰白之物流进刑房中,为鬼物们添了食粮。

    这一夜里,鬼怪们再无停歇,连出种种招式,幻象、惑心之法全施展开了。将委屈、怨恨等念头都传给了全牢人等,让一百来人时而尖声惊叫,时而齐声哀哭,有人跪地伏拜,有人以头撞墙,许多人手中的黄符便掉落下来。但众囚历经多日危难,防备极严,人人将符咒藏在身上,手上的掉了,腰间,头发尖,耳内,也还有保命之符。鬼怪们奈何不得,终于只杀掉了一人,到卯时不甘退去了。

    听杂声隐息,空中飞舞的许多可怖影象都消失无踪了,那少年柳根赶紧挣扎着爬起来。仍在昨日的位置上伸指刻画图形,他又要喂蛇了。胡不为抗了一夜,此时身心俱疲,也没精神再去观摩。听豢蛇师口中喃喃,念着古怪莫名的咒语,又咬破十个指头沥血喂饲小玄,胡不为暗想:这年轻人当真舍得下功夫。

    养一条小蛇儿,如此大费心思。天天咬破自己的指头,多难受啊?十指连心,这上面受到的伤损疼痛更甚于身体各处,也不知他拼了命养蛇为着什么。怪人怪事年年都有,今年尤其之多。

    正胡思乱想间,柳根喂食完毕,地面上那团青光却不退去,一涨一收,有若呼吸。胡不为听见少年伏下身子对着地面吹气,三长一短,终于压不住心中好奇,探过脑袋窥视。越过柳根的肩头,只见变得碧绿通透的地面上宝光纵横,七彩之色灿然,许多扭曲如蚯蚓的光气从地面款款上升,却又渐淡渐散,弭于无形。

    光团正中,蛇儿小小的脑袋从地面钻出来,只露拇指大小的一点。随着柳根吹气愈急,小玄钻出地面的身子越来越长,张牙咝咝而鸣,乌黑的信子吞吐,似乎极为痛苦。胡不为看得有趣,也不知这一人一蛇到底在干什么。

    空气中响起了脆物碎裂的声响,只是声音极微,远隔几步便难以听到。胡不为已被勾得好奇心大盛,哪还坐得下去?一时忘了周身酸楚,移臀过去,这下正坐在柳根侧面,将小玄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那小蛇儿此刻钻出地面约有筷子长短了,身子也比前夜里看起来更粗。劈啪的脆响声中,它的身周不断炸裂开细碎的白光,有一些灰白如冰片的薄物凭空而生,象雪片一样纷纷坠落。方圆两尺的地面上,环成一圈,撒满了这些晶亮的小碎片。

    那是鳞片。胡不为眼力极佳,早看清了地面上覆着的细物。恍惚间突然忆起柳根的话来,今天是十五望日,小玄的九蜕之期!难道小玄正在蜕皮么?怎的与一般的蛇蜕皮不一样?

    柳根突然叫道:“小玄!你还不肯出来么!”运足气力,撮气长吹。胡不为见他腮帮鼓突出来,两眼圆睁,不禁心感好笑。哪知便在这时,一声霹雳声响,震得牢室大晃。平地里便如劈开一个炸雷,虽无电光,然冲击之势却难当之极。狂风卷处,将胡不为的衣襟袖子都激得猎猎飞扬。

    这下出奇不意,胡不为吃了一震。凝目看时,小玄脱土而出,在空中扭动数下,身体瞬间伸展,竟变成一条粗壮大蛇,粗如儿臂。更可异的,是它身上从头顶直到尾尖,竟有一条殷红鲜艳的细线,若涂朱砂,灿然入目。

    胡不为目瞪口呆,听见小玄‘啾!’的叫了一声,长尾甩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却有一样薄薄如冰瀫丝纱的透明之物从尾尖脱落,飘到地面。那正是蜕掉的蛇皮。

    九蜕之期,竟然由一条大蚯蚓般的小蛇儿变成如此长物,果然神妙之极,胡不为心中惊叹连连,听见柳根欢声大叫:“哈哈!成了!成了!”伸出手臂喊道:“小玄,过来!”蛇儿听命,轻轻展动身躯,游了过去,慢慢盘在柳根的手臂上,行动雍容自然,沉着端庄之处,已有大物气象。

    柳根兴高采烈,向瞠目结舌的胡不为笑道:“法师!我的小玄终于长成灵物了!他妈的!为了这一天,我等了三年六个月,也不知受了多少辛苦!咳咳……等到今天午时,合完灵,我就是真正的豢养师了!哈哈哈!”声震四壁,畅快之极。

    胡不为喏喏应答,看见小玄温顺的把头贴在柳根臂上,眼中闪动智光,似乎颇有知觉,不由得心中大感艳羡。若是自己也有这么一条蛇儿,拿出去蒙骗人钱财,定然无往而不利,马到而功成。

    羡心大炽之下,赶紧向柳根讨教经验。那少年正在得意之时,也不隐瞒,将自己如何捕到蛇儿,如何遇上异人并学得豢养术的经历一一道来。把胡不为听的馋涎欲滴,打定主意,日后若是有机会,定也要弄一样古怪之物来豢养。

    原来,这少年柳根原是江陵府的一个牧牛小童。约四年前,在山中放牛,见一头大牯牛在好端端吃草的当口突然翻身倒毙,从后足处漫起一片黑斑,只片刻就覆满全身了。惊慌下查看,却看到一条细细的小蛇咬在牛足上。

    小蛇在牛足上咬了一小片肉吃了,蜿蜒爬走。柳根为了要跟主人交代,硬着头皮寻踪过去,查到了蛇儿的洞口。然后过得几日,带了雄黄、布袋、抓蓠等物去捕捉了来。刚巧那时候,有一个豢养师去主人家作客,在庭中演示豢养的一头飞貂。柳根在旁听他一番言论,心中颇有所感,又趁客人酒醉套得一些粗略的豢养之法和口诀,牢记在心上了,自己躲着偷偷修炼。后来被那豢养师发觉,觉得小孩童资质尚佳,本着与人为善之念,将一些诀窍禁忌都授给了他。

    柳根就这样半明半暗的修炼了两三年,主人宅中生变,仆童散尽。柳根不得不流落江湖,也见过几只鬼魂怪兽。待得行到西京时,却又无故被兵丁抓捕,投进监牢来了。只因合灵之前,豢物每遭伤害都与主人生命相关,柳根见大成之日愈近,不敢乱了大谋,只得暂忍怒气蒙冤入狱来。前日若不是性命交关,他也不会把小玄驱出来御敌。

    胡不为听了柳根的一番经历,唏嘘不已。一老一少越谈越投机,将各自的故事都分说一遍。柳根听说胡不为的凄惨往事,也代他难过。更怜惜胡炭小小年纪,便遭遇几番生死,实在不幸。爬了过去,将胡炭抱在怀里抚慰。哪知一看之下,小婴儿脸上通红,额头上烫得有如火烧!胡炭本就身体虚弱,连饿带吓,受了伤害又没有良药涂敷,得的正是伤风之症。胡不为夜里只顾着与鬼魂搏斗,没顾得上查看婴儿,竟然不觉。

    听见少年的惊叫声,那不称职的爹赶紧奔过去。看见自己孩儿呼吸急促,却啼哭不出声音,胡不为不由得慌了手脚,变了声音叫道:“怎么会这样?!这……这可怎么办才好?!”冲到牢门猛拍牢柱:“救命啊!救命!来人啊!我的孩儿病了!”

    然而此时天色尚早,狱卒们离鬼牢远远的,哪有人听得到?两人焦灼如锅上蚂蚁,却全无办法,只得巴巴望着牢门,盼那些狱卒能够恪尽职守,早些来开门救人。胡不为空负一身救人的本事,但是没有朱砂黄纸,却也无可奈何,抱着胡炭垂泪。

    正哀哭之际,突然想起,控火控土之术脱离黄符指引过后,仍能奏效,却不知定神符会不会也是这样?一思之下,赶紧放平儿子,心中默念口诀,将灵气聚到指间,轻轻在胡炭的额头点动。然而这定神符的咒法与五行法术颇有不同,费了半天工夫,却是全无效果。听儿子喘息之声时缓时急,胡不为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的,手足间震抖不已。

    好容易盼到了卯辰之交,牢门外终于传来声响。胡不为一跃而起,扑到牢柱边叫喊:“大人!救命啊!快死人了!”

    两个狱卒提着火把进来,面上冷冰冰的。一个瓦刀脸的高个儿狱卒喝道:“叫什么叫!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这里哪天没有死人?!”胡不为急辩:“不是啊大人!我的孩儿病了,他……我想找些药来治……”这下子心中慌乱,他也没心思逢迎那些狱卒了。

    两人再不理会他,从牢中拖走死尸,话也不多说一句,昂然出门去了。久在这间牢狱里干事,他们早把心肠锻炼得刚硬。天天看到活人变死,对旁人的死活便已习惯。生一个死一个,在他们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胡不为将喉咙都要喊破了,却没人管他,气急交加,只大喊一声,手掌张开,向两人离去的方向激发法力。大团的火球从掌中蹿出,‘砰砰砰砰’的砸在甬道的石壁上,火星四迸。惹得一干犯人瞠目相视。

    两个狱卒已经出门去了,牢门镗镗声响。又过了顿饭工夫,那发放饭食的狱卒拎着饭桶过来,听见胡不为哀求,倒宽慰了他几句,听得胡不为问及钱副都统,狱卒连声冷笑:“钱大人前日夜里被人暗算,现在正卧床不起呢,也不知一个月后能下床不能。”话中竟有幸灾乐祸之意。胡不为心中冰凉,原来胖子爽约,却是出了事故。他既不能来,却还有谁能带胡家父子出牢去?谁来给他胡不为送定神符?

    思前思后,不由得大感焦躁,满腔郁愤直要爆炸开来,伸臂在牢柱上猛击一拳,咆哮道:“我不管!我的孩子病了,性命危险,我一定要出牢去!”震声嗡嗡不绝,把狱卒骇了一跳,再不敢跟他说话,嘟囔着到下一间牢房发放食物去了。

    胡不为又是焦急又是绝望,又心伤爱儿苦痛,恨不得将儿子的病痛都转到自己身上来。见胡炭小小脸上通红,蹙眉昏睡,恨得猛砸自己脑袋。他爹没有本事,眼看着宝贝儿子被病痛纠缠,却是全无办法,惶愧气急之下,只盼自己立时便死了,一了百了,也不用这样忧心如煎。

    柳根伸臂在他身上拍了拍,低声道:“胡法师,你不要着急,等到午时再做道理。”午时?午时便能如何?胡不为猛揪头发,全然听不进去。

    便在一番煎熬中待过了一个多时辰。算来已是巳末,再有一刻钟便是午时。牢门外忽然传来叱喝之声。胡不为抬眼看去,却见三四个狱卒押着十余名新囚进来。一干犯人面色惶然,从服饰上看,都是些杂耍卖艺的江湖散人,众人身上的器物都被收缴了,低头垂目,让三个凶狠狱卒赶进甬道。

    “你快走!磨磨蹭蹭的,地上有金子拣么?!”一个粗壮的狱卒满面暴戾之气,‘刷’的一鞭,正抽在前面一个傀儡艺师身上,把那老汉抽得惨叫一声,仆地而倒。

    “大人……我们也没犯什么事……您手下留情啊。”老汉抚着肩头哀告道:“老汉年纪大了,眼睛不太中用,请官老爷……多多看顾。”

    那狱卒甚是倨傲,嘲道:“没犯什么事?没犯事我们抓你们干什么?”抬脚将老汉踢了个跟斗,喝道:“你们这些刁民,借杂耍卖艺之名,整日搞些偷摸蒙骗的勾当,留守大人家里的宝物你们也敢眼馋,偷盗了去,害得爷们几个天天早起晚回,你说!该不该打?”‘啪!’的一鞭,又抽在老汉的腿上。

    旁边的狱卒笑道:“伍麻子昨夜没见成喜宝儿,正一肚子火气呢,算你们倒霉。哈哈哈,等他今晚去三笑楼消魂以后,明天就不会揍你们了。”另一个狱卒冷笑:“今晚上?只怕今晚上也见不着喜宝儿了。那娘儿们见着有钱的公子就往上扑,哪还顾得上给伍麻子消火?我听说陈定邦员外今晚在三笑楼摆花酒请客,老鸨难道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挣,反来挣咱们的铜板不成?”

    这一席话更是火上浇油,伍麻子听说,咬牙切齿,鞭落如雨,将那倒霉的艺师抽得哭爹叫娘,片刻后昏晕过去。胡不为等人均感愤怒,这些狱卒草菅人命,如此迫害百姓,当真毒如虎狼。正自愤恨,牢门外有人叫道:“又抓来一个,伍麻子,你们来领走他,我没有火把。”

    伍麻子骂骂咧咧,出门去拉人,片刻后带着一个弓背佝腰的老人回来了。老头儿是个耍猴的,怀里抱着一只小猴儿,一只母猴离他四五步远,四肢着地跟来。一干狱卒本已将他的包裹衣物和猴子都搜走了,哪知两只猴儿恋主,逮空又逃了回来。几人懒得抓猴,也就任他们进到牢中。伍麻子正没好气,多走了一趟来回,骂那老汉:“怎么这么晚?!还要老子单独去请你来,架子倒不小!”老汉不敢回嘴,只老老实实向前走。伍麻子听了猴子吱吱尖鸣,心中大感烦躁,‘刷!’的一鞭,向后面的母猴子抽去:“畜生!就不会安静一点!”

    猴儿敏捷之极,‘吱’的叫了一声,纵跃到石壁上,让了开去。这只猴子原就野性未驯,被无端攻击,心中自然恼怒。抓着壁上突石哇哇直叫,猛然飞落下来,五爪急张,在伍麻子面上挠出了几道血痕。

    伍麻子勃然大怒,叫道:“作死了!连只猴儿也敢造反!”长鞭抖动,又一鞭向猴儿狠抽过去。猴儿逃到老汉脚下,又逃开了。伍麻子性情暴虐,哪里肯就此罢休,面上疼痛传来,更是怒发如狂,一脚将老汉踢个趔趄,骂道:“死畜生!敢伤你爷爷,今天老子不抽死你,我就不姓伍!”鞭化长蛇,向母猴的头上抽劈。

    母猴‘吱’的叫了一声,快如一团烟雾,却蹿到第六间牢房里,在人群中跳跃。伍麻子气得哇哇大叫,追到牢边大叫:“你们给我抓住他!快!快!”猴子奔得极快,只在牢房里面穿梭,从一间逃到一间,众囚有伸臂拦它的,反被它抓挠伤了。

    伍麻子隔着牢笼追了片刻,跑了几个来回,无计可施,正恼怒间,见母猴‘噌’的一下,顺着牢柱爬到顶上去了。坐在木柱里侧挤眉弄眼,显然在嘲笑伍麻子无能之极。那暴怒的狱卒气无处发,一瞥眼间,看到老者身边小猴儿蹲立,正伸出手臂搀抱主人,恨上心头,皮鞭一挥,‘啪!’的一声正抽在小猴儿脊背。

    那小猴出生才只五六个月,行动没有母亲敏捷,哪里躲避得开?只惨叫一声,被抽到墙根边上。伍麻子怒气不消,冲上前去,一脚踏落,登时把小猴儿踩得肚肠出来,手臂短折,眼见是活不成了。

    母猴儿见状,惨声悲鸣,只是惧怕他手中的皮鞭,不敢下来。牢房中人听得一声声紧切的啼哭,无不动容。猿猴啼哭之声原本凄惨,此刻心伤幼子夭折,那猴儿惨声大作,直让闻者心中伤感。另两个狱卒也满心不是滋味,见伍麻子仍持鞭而立,赶紧劝道:“好了好了!伍麻子,怎么越来越不长进,跟畜生斗上气了?咱们快点办完事,哥几个喝酒去多好,这破牢房臭死人了!”

    伍麻子兀自不忿,提鞭对着母猴子叫骂:“畜生你跑不了,这几天大爷就来收拾你!他妈的敢挠我!”摸着面上伤痕,狠狠踢了耍猴老汉一脚:“老东西!快走!要老子皮鞭伺候吗?”老汉满面凄楚,频频回头看小猴儿的尸身。

    便在这时,柳根长身而起,双手交扣成一个奇怪的手印按在心口,念咒道:“小玄小玄,来合吾身,随主吞吸同命,洞射五脏玄冥。奉我心意降到,闻令莫敢不从。”叫喊声响亮之极。几个狱卒闻声止步,一齐把眼光向这边投来。

    ‘刷!’的一声急响,柳根脚底下一柱青光透射出来,将他周身都笼住了,如同一层明亮的薄纱。小玄从地面直直钻动,通身有三尺来长,几与柳根身量一般高矮。贴在他身前六寸急速环绕,风声飒然。

    只顷刻之间,小玄舞得如同一团黑气。胡不为就在柳根边上,看到青光中的少年身子似乎变成透明,正震惊之际,听豁然声响,小玄化成的黑气疾冲上天,又成一道弯弧飞落,贯入柳根的顶门间。青光一时大涨,入眼欲盲。

    空气中霎时响起如钟如磬之声。

    胡不为伸臂护住眼睛,还未回过神来,听见少年的声音叫道:“法师!跟我来,我们杀出门去!”合完灵,他说话也变得坚决果敢,显然对自己深具信心。听得‘喀嚓!’连声,胡不为牢房四五支坚硬的乌木牢柱立时折断。小玄身子硬如坚铁,只一卷发力,海碗粗的木柱在它面前便如稻杆一般脆弱易折。

    三个狱卒大惊,抽出腰刀抵挡。听见柳根冷笑道:“你们这些狗东西,欺侮良善,死有余辜!”也不见他如何命令,小玄已知他心意,电射出去,扭折几下,只听‘啪啪‘数声,长尾翻动,迅疾连点几下。三人的手腕上同时被卷,只感一麻,长刀脱手向头顶激去。再看时,三只手腕软软垂下,已经断了。

    那伍麻子更是凄惨。柳根恼他出手毒辣,命小玄将将他的四肢全都卷折了,翻倒在地,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

    “胡大哥,我们冲出门去,快找地方给你儿子治病!”一语点醒了胡不为,赶紧抱起儿子,跨出牢外,和豢蛇师一起钻进甬道。那干新来的囚犯却不敢动弹,他们只是寻常百姓,逆来顺受,如此犯官之事是决不敢做的。只那耍猴老汉胆气略粗,见两人逃狱,也尾随跟在后面。母猴儿坐在牢顶悲声尖鸣,只看着自己孩子的尸身,也不跟随主人逃跑。

    老汉在甬道前停了下来,口中‘呜!’的叫了一声,向母猴儿招手。众*中都想:“原来他是个哑巴。”猴儿看了老汉一眼,又望望地上小猴的尸体,吱吱尖叫,却仍不肯跳下。老汉跺了一下脚,面上悲哀之色一闪而过,终于掉头不顾而去。

    柳胡二人冲到牢门口,见两扇大门闭着。高达数丈的厚重木门由密实的梨木刨成,门上的铜浮沤在火光下闪着光。门边上,两名守卫的狱卒正坐着喝粥,见到居然有犯人逃狱,均感慌乱,大喊一声,将手中的粥碗扔掉,提起尖枪攒刺。只是震惊之下未免手上颤抖,枪上红缨抖得比胡不为的腿还要剧烈。西京乃当朝重镇,从来也没发生过这样大胆妄为之事,两个狱卒平素只见犯人温顺受刑,却何曾遇过这样不要命敢还手逃狱的?不意之下,全都乱了手脚。

    胡不为心中害怕。见枪尖刺来,赶紧向后一跳。他生平从未做过如此大胆之事,犯官逃狱,这可是大罪,胡大法师一向见风使舵顺应人意,是遵纪守法的大好良民,谁料想今天为了儿子不得不冒一回风险,伤人逃脱。有道是今朝不知今暮事,人生常多变数,果然如此。

    柳根见两支长枪刺来,也不说话,任小玄来去如风,绕了上去,将梨木枪柄卷得节节碎裂,断成一块块棋子大小的木坨散乱一地。两个狱卒目瞪口呆,见那条古怪大蛇张嘴喷息,只觉一股腥臭味道涌进脑里,登时昏晕过去。

    铁线虺的剧毒气息,便是牛马大物都承受不起,更何况是人?

    柳根指挥蛇儿,只在大门上左右一拍,大力冲击之下,两扇厚重门板轰然倒下。他现下已成了真正的豢养师,虽然只是初级,但已不把这些寻常器物兵卒放在眼里。铁线虺本就是厉害非凡的异蛇,一旦成为豢物,更是威力大增。

    两人踏过门板向外逃脱。柳根右腿断了,行动不便。亏得有条飞空之蛇牵引助力,跑起来倒也不慢。

    从牢中跑出才不过十来丈远,两人早被巡逻的守兵察觉了。许多人扯开嗓子大声叫嚷:“来人啊!有人逃狱了!快来人啊!”镗镗锣响,杂乱的声音远远传了开去。胡不为听得四面的脚步声警报声响之不绝,一颗心早跳得没了踪影,面色如土,只抱着儿子亦步亦趋跟在柳根后面,探头探脑向四周张望。

    警讯一起,在各处活动的兵士赶紧集结起来,房舍后面处处有人影晃动。数十名禁军赶紧向各处关卡会合把守,以防犯人逃脱,另有六七个人持枪远远盯梢,及时报告行踪。胡不为见了这般混乱喧闹场面,哪还有什么主意?心中只叫:“完了!完了!让人捉成瓮中王八了。”

    那豢养师柳根显然也料不到这些兵士们集结得如此迅速,满面凝重之色,指挥小玄,不离自己左右,带着胡不为缓缓向东南方向的府衙入口行去。

    正行走间,听得后面脚步声响。胡不为骇然回顾,却见那耍猴老汉一脸惊慌也跟了上来。老汉在后面顿了一下,所幸门口的狱卒已被放倒了,没有人拦阻他。

    几人步步为营,再走得六七丈,便看到府衙大门了,厚重的朱门此刻已经牢牢关闭,门前阻着一排尖木扎成的鹿柴。十余个仆役门房满面惊奇,正向这边张望。

    兵士们在门前排着四个方阵,每个方阵三十六人,两两持枪交叉而立。

    一个身着黑袍长着美髯的禁军首领厉声喝道:“大胆逆贼,竟敢杀人越狱!来人啊,给我上前绑来,若是胆敢抗拒,杀无赦!”众兵士听令,齐声大喝,声震如雷。猛的向前踏步。三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面无人色。胡不为和那耍猴老汉齐步后退,左右探察间,又有数十人从四面绕过来,形成合围之势。

    柳根心浮气燥,更无打斗经验。远远看见军士们把枪尖对准他们,大感不耐,叫道:“小玄!去!”大蛇急飞如电,向四丈外的兵士游去。一干士兵发出震天叫喊,乱枪疾刺,寒芒吞吐。蛇儿不敢直撄其锋,离枪群还有一尺距离时长尾一翻,‘啪!’的拍在一支伸得靠前的枪尖上,借力又飞了回来,悬在主人面前张牙而鸣。

    柳根连连策动爱物,向兵士们攻击。然而几十个兵卒素习合击招式,守得滴水不漏,一见小玄飞射过来,人人挺轻攒刺,把小玄的进攻路线防得严密之极。柳根又不知打架的诀窍,几番硬攻,全让兵士们逼退了。

    “法师!你也别看着呀,帮帮我!”惊慌之下,柳根向胡不为叫道。胡不为只一只右手能动,还抱着胡炭,哪有余力帮他,听见他叫得惶急,赶忙答道:“我……怎么帮?我的手臂不能动。”少年叫道:“你把小炭先让这位大爷抱着!”胡不为‘哦’的一声,不敢不从,把儿子放到老汉手上,嘱咐他:“拿好别掉了,他……我儿子病了。”急闪到柳根旁边,与他并肩而立。

    此时兵士们已把包围圈缩到了两丈,上百支尖枪一齐对准三人。柳根急不可耐,又叫道:“小玄!走!”

    阳光从天边照落,只见小玄象一线灰色烟雾一般,极快飞去,空气中传来‘咻咻’的声响。正面的兵士重施故计,几排长枪吞吐,不让小玄有可趁之机。哪知便在此时,听见胡不为叫一声:“喝呀!”十余团明晃晃的火焰激射过来,炸进枪簇里去。

    轰然大响中,火球都让枪尖挑破了,火星炸射。但焰火势不断,穿过枪杆的隙缝仍向前舔去。几个兵士被火舌烧到,惊叫连连,长枪登时脱手。柳根大喜,赞道:“胡法师,就是这样!哈哈哈!”精神大振,指挥小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向众兵士袭击。

    再斗得片刻,柳根精神愈长,约略也摸透了一些控制技巧,命小玄向左侧疾飞。一干兵士不敢怠慢,赶紧挺枪抵御。哪知柳根此着是诈,心念一动之下,蛇儿已明其意,快速迫到众兵面前三尺处时,身形陡然下挫斜切,贴着地面向众人卷去。

    这下行动突兀,兼又极快。众兵士哪来得及防守?听得‘啪啪’连响,一干兵卒腿脚中招,齐齐翻跌开去。那兵士首领大怒,呵斥连连,让下属重新排成阵形。可惜不等众兵理解他的命令,胡不为的土柱又已拔地而起,‘噌噌噌噌’摩擦的声响令人牙酸,十余支土柱排成一个扇面同时钻出。土锥起处正在兵士面前两尺,巨物激蹿之下,撞击到枪杆上,大力难以与抗,一整排士兵登时长枪脱手,三十余支尖枪同时抛上天空。

    “快去请赵师爷!这几个人会法术!”那首领气急败坏。命令众兵拉开距离,不敢太过逼近。胡不为和柳根合力而击,土火法术交相施为,又一只大蛇来去如电,难防之极。众兵士节节败退,尽成挨打之势。亏得一个首领颇通领军之道,勉力维持着合围的阵形不散。

    胡不为的法力本不高深,土术和火术伤害力都不大。若是他单独与众兵打斗,只怕用不多时便被众人擒住了。但此刻与柳根联手,一个及远,一个防近。众兵忌惮小玄了得,都不敢迫近前来动手,倒让胡法师的远攻法术有了用武之地。一顿酣畅施展,挥出了许多膨大火球。方圆数十丈的地面上,土柱群东一拨西一拨立着,有如屏风一般。

    胡不为累得呼呼喘气。法力渐感难以为继,只得先停了手。任凭柳根大呼小叫,指挥小玄吓唬众兵士。两个人斗得性发,倒忘了逃狱的真正目的,被绊在当地。柳根是年少气盛,打得过瘾之际,忘了逃脱。胡不为则是害怕兼慌乱,满脑子只是如何打退敌人。明明大门就在不远,却如全没看见。三人里面,便只一个耍猴老汉最是清醒心急,但是他口不能言,又不敢单独闯出去,口中‘呜呜’连声,急使眼色,可惜没人理会他。

    过不多时,一个五十多岁的高瘦师爷便被请了过来。他与那兵士首领说话,只见那首领连连点头,同意他的什么意见。

    片刻后,一干被胡不为和柳根伤害的兵士聚到了师爷面前。胡不为看那师爷嘴唇翕动,似乎在念咒语,接着,拳头向上一抛,许多细小的米粒从他掌中撒落。一干伤兵欢声雷动,眨眼之间竟全都复原了,胡不为吃了一惊,抬眼看去,却正与师爷的目光相对。那目光里,似乎有一汪极深极冷的深潭,让人看了,便觉得如身在潭边,害怕掉落下去,但又无法挣脱。

    胡不为正感惊惧,蓦然之间,突感一线冰冷之意刺入心尖,顿时浑身大震。这般感觉,便跟在牢房里被鬼魂惑心时一模一样!

    果然,一震之后,心中的恐慌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顷刻之间,便如同心脏里储存情绪的一个罐子被人打破了,惊惧、担忧、恐怖、绝望,许多感觉凭空而生,纷至沓来。胡不为满身燥热,心脏‘扑扑’直跳,全身的骨架便似被人抽掉了,浑身懒洋洋的,没有一丝劲力。那耍猴老汉只是个平凡老者,这时早就抱着胡炭扑跌在地。

    柳根这时也被恐慌所袭,行动慢了下来。亏得他与豢养物小玄心意相通连,这般心术伤害对他要轻微得多。再抵抗得片刻,发觉胡不为两人都已滚倒在地,抱着脑袋呼号。柳根再也不敢逞强,指挥小玄,向左侧墙壁疾冲过去。

    ‘轰隆!’一声,小玄尾巴甩动,登时将砖石砌成的围墙轰出一个缺口。众兵士发出呐喊,围拢过去,却见着一幅奇怪景象:柳根把小玄召到身边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蛇儿突然弹跳而起,一下钻进他手上的虎口,进到他身体里面!柳根便似突然变了一个人,腿上的伤处不药而愈,行动如风,一下逃进围观的人群里,拐过墙角,倏忽便没了踪影。

    那兵士首领命令下属把瘫软在地的胡不为二人押了起来,狠狠鞭打一顿,重新投进牢室中。墙外众人渐渐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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