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救命之恩,总归还是要谢的,所以胡炭又跪了下来,待要磕几个响头。哪知郭步雄却不像雷大胆那么生涩,一见胡炭伏地,赶紧起座,一晃身已经掠至面前,扶住了胡炭的两臂,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小胡兄弟不要如此多礼,你舍身救姑姑,大勇大义,便是英雄好汉也要钦敬三分,现在满院中人,谁不夸你有胆有谋有情有义?年纪这样小,已经有个豪杰的肝胆,等长大了必是一方风云,我不敢受这个礼。”说着硬把胡炭搀了起来。

    胡炭被他连捧带劝的,心中颇觉感激,只想:“这人也是条真汉子,值得一交。”在踏入赵家庄之前,姑侄在江湖上绝无交游,跟眼前这些人都是素昧平生,料想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值得别人算计的地方,所以这郭步雄这般客气对待自己,该当不是怀有什么难以见人的用心。

    胡炭放下了戒心,当然,不是全部,小童知道把后背心交付与人带来的危险,不是至亲之人,他决不会把信任全部交出去的。他向郭步雄说道:“谢谢郭前辈夸奖,救命之恩,胡炭会记在心里,日后郭前辈有什么差遣,请不要客气,我能力虽小,也一定尽心竭力去办。”他这话说得就比对雷大胆实在多了,语气不是毕恭毕敬,态度却严肃,一副认真的样子与他稚气的脸颇不相称。

    郭步雄拱手微笑:“小胡兄弟客气了。”

    “这个……小胡兄弟,”等两人礼见已毕,凌飞才再度发话说道,他听了胡炭跟雷闳郭步雄的两番对答,已经意识到眼前的小童不是平常的九岁孩子,此童的阅历经验无疑已经远超同龄人,再用跟小孩子对话的语气只怕会误了大事,所以赶紧改了称呼。“本来你受了重伤,该当让你好好休息才是,但是眼下有一件万分着急之事,非你不能解决,所以我们只能委屈你了,跟你商量办法。等这事处理之后,我们会把你当成贵客,让你好好休息十天。”

    “跟我商量办法?”胡炭可想不到自己竟是这样受人重视,眼珠子滴溜溜的在三面座客脸上转来转去,想要找出让群豪前倨后恭的原因,小童胆儿肥,脸又大,看人就像看着草木垛子一般,全不见一点顾忌,见人目光射来,便也直通通的对望过去,倒把一众帮派首领看得不好意思,纷纷斜目避让,或是垂下眼帘,借轻声咳嗽掩饰过去。

    “跟我有什么好商量的?”小童在心里想,飞快地把在赵家庄所遇到之事拼接联系起来,“金角麒麟出事了?还是玉女峰出了问题?难道是蛊虫?我一个小孩子能帮他们作什么?说事后把我当贵客,难道要跟我借钱?不对啊,现放着这么大的一座庄子,哪还用跟我借钱?难道让我背黑锅去找奇案司伏法?也不对,要是让我背黑锅,我也当不了十天贵客了,我身上还有什么好处让他们……咦?咦!啊唷!是了!”胡炭瞬间明白了!

    定神符!

    除此之外,再无他事。

    小童的心思何等机敏,从醒转过来开始,就已经从手臂上完全愈合的伤口和口里残留的符水味道判断出这正是定神符的功效。再联想起群豪忽然变得客气的态度,凌飞要与他商量的说法,不难想象这一幕正是愈伤极速的定神符的功劳。他猜测,要么是躺在后院的金角麒麟十二人伤势有了变化,要么就是自己昏睡的那段时间里又有人受伤了。而眼前这些人看见自己定神符的神效之后,便想求自己把符咒送给他们救人。想必刚才秦苏给他疗伤之时,定是被人看见了,进而引起千人围观,惹起轰动。不过少年还是有些疑惑,现放着两个神医不用,却来求他这个刚刚与众为敌的小孩?难道姑姑口中说的两个神医如此不济么?连这样的伤者都救不活。

    胡炭心思活络,知一而推三,所料之事虽未中,却已不远了。他并不曾听秦苏提过定神符可治蛊毒的故事,所以想不到这一节。只道这式习自《大元炼真经》的符法可以驱毒疗伤,是行走江湖时方便之极的妙药,他却万万料不到,定神符竟还有如此惊人的用法!

    好在这时,秦苏在他身后轻轻揭了疑题:“定神符可以医治蛊虫,你爹爹以前治过的,道长听说后,希望你画符救大家的性命。”又悄悄说道:“道长先前跟我讨要身上的二百多张定神符,我没给他们,说符咒是你画的,须问问你的意见。”

    “原来如此!”胡炭精神一振。

    他刚才担了半天心事,却没料想原来却是这个状况。

    哈哈!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没想到运道竟然转换得如此之快!

    我挽强弓,向满庭麋鹿,我持长鞭,驱一地牛羊!胡炭意气风发,现在群豪人人有求于他,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哈哈!哈哈!痛快!痛快之极!刚刚还是千人之敌,现在却已经变成他们的救星了,这利市若不好好用起来,岂不正如错失金堆于过路,掉落肥肉于就口?爹爹在地下知道,也一定会骂他不可救药的,胡炭心中欣喜,暗想:不行!这个算盘可得好好拨拉拨拉,今天要大大开张了!

    座中群雄心忧疾病,没几人认真去揣摩胡炭的心思。不过小童的一番表情变化,又怎能瞒得住章节道人的眼睛。眼见着胡炭听见秦苏说话后,突然间眼睛一亮,一对黑白珠子在眼眶里转的几乎要飞落出来,在“利”字上打滚了一辈子的章节顿感大事不好,他连忙阻住了凌飞想要说出的正事,道:“凌飞道兄,你这件事且不用着急,小胡兄弟伤势未愈,行动起来也还不大方便,不如等一等再说吧,让我先跟他说说话。”

    凌飞疑惑的看着他,却见章节正不住的给自己使眼色,心知其中必有文章,当时点点头,顿住了话语。

    章节道:“小胡兄弟,刚才白掌门已经把你的身世都告诉我们了,不过我还有些疑惑,瞧你的功法,似乎不全是玉女峰一派的,应该不是秦姑娘教的吧,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功法到底从哪里来的?你有师傅么?”

    “你是谁?”胡炭不答他的话,却问道,一边仔细端详着这个发话的道人,见章节黑黑瘦瘦的,穿一身半旧道袍,坐在凌飞身边毫不起眼,一张脸上皮多肉少,绷紧得几乎找不到皱纹,细鼻,尖耳,稀发,薄唇,唇边飞着两撇细细的蝇须,黑得如同抹油一般,颌下两三茎秋茅胡,一根比一根萎缩,如果只看这些面相,便觉此人油滑刁钻,当是穿窬鼠窃之辈,不可靠之极,只贵在他的一双眼睛,清澈如水,黑白分明,碌碌转动之际,却不夹有丝毫猥琐奸鄙,显得磊落光明,与他其余的零件殊不相称。

    章节微微一笑,道:“老道的道号叫章节,立早章,草即节,有个没什么油水的小道观叫贞德观,只怕你没听说过。”

    “哦,原来是章节道长,久仰久仰。”胡炭虚弱的笑了一下,拱手说道,“章节道长名满江湖,天下英雄人人钦佩,谁会没听说过?提起道长之名,谁都会提起大拇指,夸一声“真英雄!”,只可惜我年纪还小,不大听说江湖掌故,所以也不怎么知道道长的英雄往事。”

    座中群豪听见他揶揄章节,有几人忍不住侧脸微笑起来。连青叶门主叶蘅和宏德法师都翘起唇角,暗想:“这小鬼头当真难缠。”小童的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不明就里的人很可能被绕了进去,谁知其实全是废话,既说久仰章节之名,便该知章节的英雄事迹,哪知小童却又转口说自己年纪小,未闻传说,既然如此,他又何知章节名满江湖?又何知章节让天下英雄钦佩?

    章节当然也听出了胡炭在胡说八道,却不以为忤,也拱手笑道:“客气客气,惭愧惭愧,没好处啊!虚名而已。再说了,老道的这点名声,跟别人说说还可以骄傲一下,跟你小胡兄弟就没法比了,你今日大闹赵家庄,威风得很啊,不用几天就要传得天下皆知,唉!好处很多!好处很多!没法比,你今年还不到十岁吧?老道我在三十一岁才开始有一点点名气,你只不过十岁就已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算是历来江湖成名最早的人了,谁还敢在你面前谈名气。”

    胡炭呲牙笑了一下,说道:“是吗?那我可不敢当。要是道长说的是真事,我可得好好算计一下了,都说名利相随,有名者就有利,却不知我这点名气能换来多少银子?”

    章节在肚中暗笑,这小鬼头果然提出要好处了。

    胡炭正邪未辨,取向不明,章节心中其实是颇有忧虑的。他拦住凌飞的话头,便是为了此事,庭中群豪此时身陷危局,而胡炭正是唯一救星,此事万万不可有失,胡炭要是只索要钱财金银,这还好说,最怕他以此要挟,让众人答应一些难以接受的条件,那就糟糕了。

    当下听见胡炭说话,便说道:“以你的资质,要是一心求索银子,这满庭众人,估计没一个能够赶得上你的,我可以断言,你要是去经商,不出二十年,必可致敌国之富。你说的有名就有利,这话是不错的,不过名气倒不能直接化作银子,一般而言,天下得其名者必有符名之实,人人靠本事挣钱,你现在就有一个发财的手段啊,刚才秦姑娘给你治伤,咱们都瞧见了,定神符用来治伤很不错,听刘大侠说此符也有点压制蛊虫的功效,只不知实效如何,我想请你帮我们画上一些试试,你可以开出价来,只要别太高就行,咱们可比不得行商大贾,带有大批银子在身上。”道人听胡炭提起银子,岂有不趁势下刀之理,一番说辞,只盼能把胡炭牵引到求财路上走去,一旦胡炭答应以符换钱,那就简单多了,道人的话里又已经埋下绊索,避重就轻,只说让胡炭画来试试,也不说定神符有没有效果,好让小童在开价时,不至于狮子大张口。

    哪知胡炭却竟然不受套。他早从凌飞之前的话里知道了定神符的分量,又怎会轻易让章节绕进圈里去,等章节说完,眨了眨眼睛,说道:“换银子吗?哪倒不用着急,说起来三五千金,我还不怎么放在心上,我只不知道,定神符原来还有解除蛊虫的功效。”

    章节心中微微一滞,这小鬼居然并不中伏,这可有些不妙。他慌忙说道:“还只是听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胡炭道:“从哪里听说的,刚才我听是从刘大侠那里知道的,却不知哪位是刘大侠?怎么会知道定神符?”

    秦苏嘴唇嚅动,正要跟胡炭说起胡不为从前与刘振麾结识的往事,哪知章节快她一步,捻须先问道:“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们,定神符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符咒之前在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说过,却不意想,治伤如此神奇。”

    秦苏听问,赶紧把之前想说的话语全咽入肚中,拉了一下胡炭的衣角,示意他万不可将《大元炼真经》的事当众说出来,怀璧其罪,这是千古来一直不变的致祸之由,要是让这么多人听说二人身上怀有宝书,必定又招来一番血腥争夺。

    胡炭怎会不知秦苏心中的担忧,却又明知秦苏背后的一番动作,瞒不住众人的眼睛,当下念头急转,故意说道:“姑姑你也不要担心,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爹爹被人陷害,名声不佳,难道我会不知道么?只是功法无罪,众位前辈都是识情知理的,他们不会因此为难我们的。”转向章节说道:“是这样吧,道长?我爹爹是圣手小青龙,想来诸位都知道了。我年纪小,不知道爹爹当初犯了什么错,以致让众位前辈这么憎厌,但我这定神符就是爹爹教给我的,这该不是邪法吧?”

    章节瞅了他一眼,嗯的一声,道:“术法本身哪有什么罪过?只在用者不同而已,之所以分出正邪,分善恶,就是因修习者的作为而分,只要不是用来害人,都是好功法。”

    胡炭假意叹息,又不住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唉,其实我爹爹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只是没有道长说的这么透彻,这么有道理。我爹爹以前总说:胸中有正气,符纸才可言。这定神符本来就是疗伤之用,和别的符咒不一样,要是心术不正,欲念太多,画出来的符咒就没有效果,爹爹总说,制符要以济人之危为先,万不可以此图财求利……”

    “嗤!”,胡炭还待大肆杜撰胡不为的悲天悯人情怀,哪知便在这时,听见左边座中有人冷笑了一声,众人转目去看,却见是个满面冷峻的中年汉子,正斜着眼睛望向他处,一副讥诮表情。有人识得此人是峡州三叠剑的掌门蒋超,据传他的两个徒儿在阳城被胡不为所杀,数年来一直耿介心中。

    胡炭看了他一眼,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我爹爹说,当初他是从一位前辈手上学到的定神符,定神符疗伤很有效验,如果用来卖钱,当然很容易积聚财富,但我爹爹告诉我,方今天下动乱,流民失所,大宋国内也是十室九贫,普通百姓连求一餐饱饭都很困难,哪有钱财来买符?所以我爹爹从来不把定神符当成奇货高价售卖,我也不敢违背爹爹的教导。”

    “当真菩萨心肠!”蒋超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又出言讥刺道。凌飞和章节都是眉头一皱,胡炭也是面露愠色。

    好在五花娘子在这时接过了话,问道:“你爹爹从一位前辈那里学到的……却不知是哪位前辈?你爹爹跟你提起过么?”

    胡炭定了定神,摇摇头道:“没有,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我爹爹怕也记不起来了。”

    无花娘子和续脉头陀闻言均皱眉,都各自苦思,几十年前江湖上成名的医官圣手寥寥,到底会是谁,为何如此垂青于胡不为和胡炭二人?两个医师早在之前就知道胡炭身上的灵气有古怪,而从胡炭话中推断,可能是这位神秘的前辈将一门神奇功法传了下来。只是为何只传给胡家父子,江湖上并不见有别人学会,这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你爹爹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位前辈的形貌?”

    “形貌么?”胡炭眼珠一转,恶作剧之念突然大盛,满怀心思,只想要编个超级吓人、超级诡异的形象出来,恐吓群雄,可是余光一瞥间,见两个医师都专注的看着自己,目光慈和,悯光隐隐,不知怎么竟然念头顿遏,有些不忍心骗这两人,停了停,只摇头道:“我也忘了,可能爹爹跟我说过吧,可只是那时我年纪太小,没有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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